天空忽的一下变得很遥远,回眸望去,群山峨嶪,盘石嶙峋,天地间的一切都阔达,也一眼望不到尽头。正是在这样背靠巍山面向尘世的好地方衡山门立下了百年基业,如今时过境迁,光阴荏苒,距离郑南移接任掌门已经过去十三年。
他站在议事厅前望着这番景象,竟望出了几分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意味来。他已比不得而立之年,时间在他的壮志碑铭上留下了刀痕和灰土,一双意气风发的眼睛也逐渐如隔了一层薄膜般暗沉,可他仍如过往的每日一样,将几缕白发藏匿于黑丝后一丝不苟地束在冠后,双手负在背后,神色冷峻如掌管生死簿的判官。
郑渊公与郑道青一前一后地走来,姿态呈现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态。郑渊公如出一辙地将手背在身后,鬓发苍苍,眼中略带鄙夷地看着郑南移,而郑道青则是不声不响地紧跟其后,垂眼抿唇,毫无情绪地完成着任务。郑南移看着眼皮一跳,先是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父亲”,垂首作揖,而后直起腰板,漠然地看向郑道青。
他本来就很高,可他的大弟子身量已有些超过他,走进前来时他不得不微抬些头才能与之平视,倒真让他有种小儿长成的感觉来。
他正色道:“闭气功可成?”
郑道青安安分分地应:“成了。”
郑南移这才缓和了神色,转向郑渊公。
“父亲一路舟车劳顿,好好休息。”
郑渊公鼻孔出气,瓮声瓮气道:“我在寒泉禅寺也在休息,回来仍在休息,出门和回门有何不同?”
郑南移知他心中怨怼,安抚地回道:“父亲年岁渐长,不易劳累。”
郑渊公见他儿子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似是气笑了,也不去理他,扭头看向郑道青,神色也有了几分缓和。
“你这位徒儿倒是挺争气的,很是受祈老爱戴。”
郑南移回道:“他一向会审时度势。”
郑道青左耳进右耳出,听着两位长者聊天,盯着石板地快盯出一个洞来。
二人寒暄了会儿,郑渊公就顿感乏累,挥了挥手走了,郑南移也低眉顺眼地送走了他。
郑南移心情不错时就是这样,情绪平稳,神色坦然,没什么大表示那就算过关。可很快他的古井中就投去了几颗石子儿,泛起涟漪层层。
“她是谁?”郑南移质问道,指了指后方。
赵文香从阶梯后露出个头,忐忑不安地走上前来,面对他不怒自威的气质更是大气也不敢出,赶紧低下了头。
“回师父,”郑道青说,“她是弟子在寒泉禅寺的恩人。”
郑道青谎话张口就来,一点情绪都不带。赵文香听得惶恐不安,将头压得更低,心里暗暗祈祷郑道青能将这个谎圆回来。
郑南移扫了他一眼,冷冷道:“进去再说。”
于是二人进了议事厅,也把赵文香关在了门外。
郑南移走了几步,将长袍一甩,一点废话也没有,“说。”
郑道青回道:“弟子在寒泉禅寺时得了场病,是这位姑娘来参加交流的法会时递给弟子一颗解风寒的药丸,这才让弟子没耽误练功,弟子知恩图报,想着此女孤苦无依,又想学些傍身的武功,不如带来衡山习武锻体,望师父海涵。”
郑南移冷笑:“衡山是收容所吗?”
郑道青从善如流:“不是。”
郑南移:“那你带来做什么。”
郑道青还是回:“知恩图报。”
郑南移气笑了,扶了扶额漫不经心:“我不要知恩图报的弟子,我要武林第一。”
郑道青垂眼:“是。”
郑南移或许是觉得逼得有些紧,这才默了片刻,缓了缓抬眸:“先带她下去,此事日后再论。”
郑道青问道:“请问师父她住哪儿?”
郑南移冷道:“总不见得住你师妹屋里。”
郑道青唇角微扬:“我还以为师父忘记自己收过师妹这个徒儿了。”
天就是这么聊死的。郑南移的脸色一下黑了,而郑道青眸光流转,带了几分挑衅,一股隐隐的对峙感在二人之间弥漫开来。
郑南移将头别了过去不再看他,只说了两个字:“女舍。”
“是。”郑道青接下,盘了一下刚才的博弈,对自己的表现很是满意。
郑南移缓了一会儿酝酿情绪,忽然转头,声音透着一种空前的愠怒和冷然。
“以后莫要再忤逆我。”
郑道青没说话。
郑南移揉了下眉心,回归正题:“我近日扩招了些新弟子,你作为我的徒弟,是门派上下的榜样。之后的考核你亲自监管吧。”
“是,师父。”
郑南移看了下天色,“时间不早了,待会儿有迎接你和你师公的宴会,你准备一下。”
郑道青应下,又请示道:“弟子先去安顿赵姑娘,望师父应允。”
郑南移没有二话,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郑道青,无端让人不寒而栗。
郑道青默默退场,全程没有回头过,而郑南移背对着他,高大的背影与记忆中的一般无二,灰暗的影子落在冷板地上,斜窗里透出的光打在他的侧脸上,为他打上一层落寞的光辉。
郑道青将门在身后掩上的那一刻,赵文香就慢跑着过来压低声音道:“你的师父怎么这么吓人。”
郑道青没回答,带着赵文香随便找了个弟子,那位弟子看到久违的大师兄的英姿差点激动得落泪,又再看到赵文香时愣住了,努力揉了揉眼睛。
“这位是……?”那位弟子似是不敢相信。
郑道青没懂他的意思,节省语句:“带她去女舍。”
弟子回道:“是,大师兄。”
赵文香于是跟着他走了。郑道青望了望天空,忽然觉得回门也不赖,毕竟除了要应付师父这件事以外,其他人对他都是恭敬礼貌的,不像在寒泉禅寺。
当然,他转念一想,若论这常年阴冷的山头有什么值得上来一看的,或许是他那从领进门起就可怜兮兮的师妹。
毕竟郑宿玉就是个吃软怕硬的,小小年纪就知道他好拿捏,在他面前耍威风,在外人面前却只敢端着温吞克己的小心模样。郑道青早就识破了她在别人面前的伪装。
郑道青也没换衣服,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走到迎宾阁,等走到的时候门口的郑南移已经在等着他了。
他们一起踏进堂内的那一刻,众弟子发出了些许声响,有些人有鼓掌的冲动,却在看到掌门的那一刻顿时浇灭不敢造次。
郑掌门站到前面,开始有条不紊地演说:“今日衡山迎回了前掌门和大弟子,又多出了许多新生,正是个门派事务风调雨顺的好兆头,今日宴请各位弟子,也是望各位弟子在放松的同时牢记自己的身份,随时做好代表衡山为衡山出征的准备,望各位努力,共勉,学有所成……”
郑道青早已走神,往一排排桌子望去,却没见到自己的亲亲师妹。
郑道青有些迷惑,开始头脑风暴似的去想为什么。
师兄妹俩的心思一个赛一个多,多年前发生的事谁也没忘,像是平稳的海下蕴藏暗流,两人绷紧了谁也不肯低头。
若是普通人只会觉得自己师妹是在哪儿偷懒,可是郑道青觉得,他的师妹还在生气。
他淡定地收回神色,看郑南移的演讲结尾,弟子们纷纷鼓掌,觉得找准了时机,淡定的扫视了一下周围,打算找人询问一下。
他先是看到了萧避岭,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立刻扭转,又看到了盛绾木和一个陌生的面孔。
盛绾木。他心想。
他缓缓起身,走到他们桌前,看着盛绾木错愕的目光从餐盘上抬了起来,认真地问道:“你知道郑宿玉在哪儿吗?”
他们三个人皆是一愣。盛绾木那两只眼睛像是嗅到猎物的妖兽,一下亮了起来。
“应该在我师父那边。你去找她吗?”
郑道青没回答算是默认,安静离开,全程没看过萧避岭一眼。
萧避岭也懒得理他。
盛绾木目送着郑道青白衣翩翩的背影,熊熊燃起的八卦之心还在炙烤着她。
她神神秘秘道:“你们猜咋滴,我早就觉得不对,郑宿玉怎么听到师兄回来这么冷静,她从小不就是个死跟屁虫吗?你说说看,现在这个一躲一追的局面,是不是真有事。”
钟顽顽的目光从开始就没离开过郑道青,连饭都忘嚼了,张大着嘴巴哇了一声。
“确实是好看的啊。”
盛绾木投去了个:?
钟顽顽回过神,努力解释了一下:“不我的意思是大师兄气质出尘,果然有一门之首的风范。”
萧避岭没什么表示。钟顽顽觉得奇怪,用手顶了顶他。
“你跟他也不熟哈。”
萧避岭正要点头,盛绾木就毫不留情地拆了他的台。
“什么叫不熟,这俩明明有仇。”
“啊?”钟顽顽像是听了什么巨大的八卦,惊掉了下巴。
盛绾木得意地眉飞色舞:“你应该知道,萧避岭他晚上没有宵禁的吧,那有一次呢,就是很不巧,他偏要出去溜达也不知道做什么,那更不巧的是那晚郑道青被罚去和守门人一起巡逻,看到他后把他揍了一顿,结束后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他以为他是歹徒,或者偷跑的弟子,不好意思,然后就走了。从此这两人就结下了梁子。”
“啊??”
萧避岭沉默了许久,突然低声冷笑讥讽道:“他有病。”
钟顽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萧避岭没什么好心情:“十岁吧。”
钟顽顽彻底傻了。
“师兄原来从小就打架斗殴的吗?”
盛绾木嗤笑:“谁敢打他啊。他从小就被疯的一样培养,被掌门抓的那样紧,谁打得过?他又怪癖得很,看谁不顺眼就干架,弟子中自然是他最大咯。”
随后,她又同情地看向萧避岭:“你也不是练家子,怎么就被他针对了。”
萧避岭还是那句话:“他有病。”
盛绾木点点头:“他有病。”
钟顽顽对偶像的情感一下变得复杂。他叹了口气,决定还是亲自和师兄交朋友再说。
*
谢灵枝的院子就圈在后山的一块空地上,里头高墙围着的是一片梨花林,她亲手栽的,偶尔有几片会飘落到外面的野草上,在一片荒地中显得尤为扎眼。
此时夕阳西下,一抹红料被点涂在天幕上,落到纸上褪了色,一层又一层橘黄小心翼翼地晕了开来,直到延展到天际的边缘。斜阳照在荒草上留下金灿的光,整个天地都是空旷的,又萧条的,让人看着生出些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的哀思,是后山独有的黄昏景。
郑宿玉敲了敲门,无人应,猜测谢灵枝不在屋子里,就直接绕到后院的篱笆前,轻轻一推,风衔着梨花暗香席卷而来。
入目是一片密集的梨花林,她来到衡山门的时候就已经种下了,如今高过周围的墙,开得烂漫颓靡。远处有一颗梨树,花瓣一片一片不声不响地掉落着,似流水似银絮,还在底下新挖的绿池浇上白叶,远观像一副流动的画。
郑宿玉看到这番景象心里明朗了起来,把烦恼通通甩开。
方才不知哪个弟子人传人传到盛绾木的耳朵中,然后她就风风火火地跑来找练剑的她,摇着她的手臂八卦道,郑道青带了个女弟子回来,求了掌门收徒。
盛绾木仍在激动地演说着,那个时候郑宿玉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有些恼怒,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所以有些挫败,只能微笑着点着头,然后叹气说自己累了,想回去休息。
其实有些落荒而逃。
于是她也就没去参加晚宴。
郑宿玉不怕掌门发现,一,掌门一向不太理她,二,就算发现了也就是挨一顿骂。
郑宿玉走到一颗梨树下,看着上面的花比别的开得更盛,很是高兴,回忆起了和盛绾木的初次见面,依稀记得好像也是这个方位。
稚嫩的郑宿玉那么小就已经知道什么叫孤独,又有些累,听说这里有片梨花林,就偷偷跑了过来,灵活地爬到一个枝桠上坐了下来,看着天地,看着阳光,莫名心平气和。
这个时候吃着苹果的盛绾木就出现在了她的树底下,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有模有样地质问道:“何人擅闯秘境!”
差点没把郑宿玉吓掉下来。
在这之前衡山由于一场变故人才凋零,本来门派里就没什么人,更别提和郑宿玉年纪相仿的女娃了,她听着盛绾木讲自己如何被外出的谢灵枝在邪教的组织下营救出,又如何被收徒,两人就此相识,一起吃着苹果,一起看着梨花,想来也是偷得了浮生半日闲。
郑宿玉忽然心痒,很想再去看一眼那天在枝头上看到的风景,于是毫不迟疑地开爬。
于是郑道青穿过梨花林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的风景。
女人欲跳跃去采花,结果有些怕高,整个人挂在环抱的树枝上显得可怜兮兮。
“师妹兴致好啊。”
那声音打在心间惹得她一阵慌乱,花雨被摇得晕头转向阵阵散幽香,她一个没留神就掉了下去,落到一片白海烂泥中。
眼前花枝乱晃迷人眼,而她整个人被裹在鸟语花香间一时头昏忘世。
梨花倏然吹散一地,白玉交映落到那人的黑丝间。他悠悠止步,肩头带落几片完好的花叶,一双眼直直望着她,笑意淡淡,长身玉立宛如松柏直于风和日煦之中。
“郑宿玉,你的撑腰者回来了,不下来迎迎吗?”
郑宿玉有些恍如隔世。
面前的男人不仅抽条似的长高了,这嗓音也低沉了好几个调,叫她不敢相认。
又或许,是出于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念头,才叫她不敢认。毕竟相隔了这么些年,若说还熟悉如初,那必然是假的。
郑道青见她许久不吭声便凑近些,仔细观摩着女孩的神情。
她也透过枝横叠错去看他,只见眉眼均如画,肤色如凝脂,最可贵是一双眼瞳漆似墨却不暗淡,眼唇微扬一笑,是一片横波荡漾千花万树坠落的春分。
师兄如果不是衡山门的明珠,也能做个闲扫落花玉树临风的公子。她联想到。
女孩趴在树间,隔着三个冬去春来独自一人眺望山下守岁的岁月,迟迟才涩声回了一句。
“师兄,你也好。”
两人许久无言。
风声渐起,郑宿玉听到郑道青这样说。
“你还在生气吗?”
风声静止。郑宿玉心里的小船一晃,不解地去寻他的目光。“气什么?”
郑道青挑了块没有露出泥巴的地蹲了下来,平视她道:“气我走之前那样说你。”
郑宿玉眨了眨眼睛。
“没有。”她小声说道。
她其实更害怕他生气。她心想。
“那就好。”郑道青真诚一笑,然后随手从腰带里掏出一个长长的流苏状的东西在她眼前晃了下。“这个给你,当作赔礼。”
郑宿玉伸手抓来,看了看上面吊着的一枚晶莹剔透的玉坠,更加不解。“为什么送我这个?”她问道。
郑道青有些无语。“你忘了吗?我打掉过你的剑穗,我以为你还耿耿于怀,一直想着要陪你一个。”
他回忆了一下那个场景。那时候在郑南移的注视下他不敢放水,招式一狠,女孩剑上的剑穗散了一地,而她跌落在竹叶上,垂眸盯着地看了很久。
她的神情很复杂,似是很愤怒,又很是挫败,一句话也不肯说,安静得可怕,差点让郑道青以为她再也不会起来了。
郑道青盯着那条剑穗看,似乎很是满意。
“我在寒泉禅寺无聊的时候做的,帮你泡过寒泉开过光的水。”
郑宿玉也有点无语,默默地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然后不看郑道青地含糊了一句“谢谢啊”。
二人又没话说了。
郑道青觉得时间差不多,起身拍了拍土,转而去向郑宿玉伸出手。
“走吧,不去师父发现要不开心了。”
郑宿玉看着他伸出的手不肯说话。
郑道青叹了口气,“你不走我走了。”
“郑道青。”他转身时听到她这样唤他。
郑宿玉干脆一口气说出来了,“你带回来的那个女弟子是怎么回事。”
说完,她盯着郑道青看像是要穿出个洞,心里想的是他爱说不说,反正她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憋着了。
郑道青有些迷惑,“赵姑娘和我并不熟悉。她只是我要还的一个人情。”
但怎么让她这个武功平平的胜过其他人是他没想通的。他皱了皱眉,想来想去也只有让她尝试拜入孙唤山门下制药,她想习武,日后可以去其他师父底下蹭课。
郑宿玉没说话。
梨花四淋,青年暗暗窥探到女孩的一点心思,斟酌了会儿用词才又尝试解释。
“赵甫,一个管事的,在寒泉禅寺的时候对我不错,帮他女儿进衡山门我就算还了他的人情。”说着,郑道青忽然勾起嘴角,“如果你是为了这个别扭,大可不必,我虽然离开已久,但没忘记我只有你一个师妹的,她也不可能拜入掌门门下。”
男人的话击得郑宿玉眼昏。她忽然觉得郑道青回来后变了个人,神色温柔,话也好听,像是磨练了一番,怎么看怎么顺眼。
郑道青去扶郑宿玉,这次她回应了他,掌心蹭过,一咕溜爬了起来。
“不别扭了?”他问道。
郑宿玉嘴硬了一句:“本来就不别扭。”
“好。”郑道青也没有多说,领着她走了。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想到了什么,指了指她不咸不淡地评价了一句,“瘦了。”
郑宿玉看着他,“不应该说漂亮了吗?”
郑道青点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吧。”
日落将二人的影子拉得纤长。
呃我不知道你们但是我认识的兄妹不是这样相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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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黄昏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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