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行怎么来了?”
岑婴在谢归晏面前总是乖巧的,见到谢归晏一身拥雪捋冰地立在门口,他立刻收了之前那副凶狠的模样,乖乖地正襟危坐。
谢归晏道:“有几份要紧的折子需要呈给陛下过目,微臣便来了。”
她瞥了眼趴在小榻上的刘杰,跨步进入。
“微臣在依稀之间,似乎听到了些非议,敢问刘大人,究竟是怎样的非议?”
见两个被非议的当事人到了现场,刘杰倒有些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就将新出的话本子取了出来。
谢归晏弯腰接过,因岑婴在,她便没有先看而是直接递给了岑婴,岑婴原本是带着怒气翻开那话本子,结果只粗略地扫了眼,就面红耳赤地直接将本子合上了。
他目光游移,不敢看谢归晏,显出几分心虚来。
谢归晏更是好奇:“陛下,微臣可以看一眼吗?”
岑婴忙把话本子递给明洪:“赶紧烧了,这等污言秽语也能成书,成何体统!”
谢归晏的目光更为好奇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明洪接过话本子,打开当地狮耳鼎式柱足炉的盖子,将一本厚厚的话本子扔了进去,本子过于厚重,压的炉内燃香都要没了。
这样根本就没有可能把本子给点燃,岑婴却宁可如此也不愿将本子给她看,倒闹得谢归晏更好奇这里面写了什么。
但眼下这显然不是重点。
刘杰道:“陛下现在明白微臣为何拼死也要上这份折子吧?陛下怜爱谢相,也当为谢相的名誉考虑,难道陛下真的忍心让这样一位玉面相爷被此等污言秽语沾上?”
谢归晏听闻,下意识地看向岑婴。
就见岑婴面色凝重,将不满与愤怒沉沉地压制在身躯里,神色十分得不善。
她虽未看过那话本子,也不知前情,但见状隐约之间也明白了些。
谢归晏道:“是微臣让陛下为难了吗?”
岑婴屈起手指,烦躁地点着扶手:“这不关谢相的事,全是那帮子文人作祟。都说市井长舌妇最爱贪嚼是非,依朕看,这些七尺男儿也不遑多让,甚至更为可恶。”
刘杰道:“谢相明知陛下下令禁止官员狎妓,却仍旧放任自己与李师言的绯闻流转在坊市街头,引起了许多文人士子的不满。”
明白了,岑婴不愿让她看的话本子,大约也是汲取了那些绯闻的精华。
谢归晏道:“微臣与李师言交往始末,陛下一清二楚,微臣并无狎妓之过,但在此时惹出流言蜚语,确实也不该,微臣甘愿受罚。”
岑婴不认可:“若朕真让你受罚,又是将大燕的律法置于何地?”
“这与律法无关,而与民心有关。”谢归晏很镇定,“微臣与李师言的交往并无可指摘之处,微臣与她合作的《平康赋》更能让天下人明白陛下禁令的苦心用意。可后来《平康情》在一夜之间红遍长安,然后就是这些话本子紧跟其上,若说这背后没有一只手在翻云覆雨,微臣不信。”
她行了个礼:“当务之急,是先平定民心,展现陛下实施禁令的决心,之后我们再徐徐图之。”
这些道理,岑婴又何尝不知:“可若是如此,受委屈的就是你了。朕与你承诺过,等朕登基后,不必叫你再受从前的委屈。”
谢归晏摇摇头,并不在意道:“只是暂且受些委屈罢了,不值得什么,陛下从前也为微臣受过委屈。”
她并未明言何事,可君臣二人不过一个对眼,岑婴也能立刻反应过来二人所历事千千万万,她如今提起的又是哪一桩。
当年二皇子向太上皇索要谢归晏却不成,恼羞成怒之下,便设计陷害她,岑婴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毅然将所有的罪名顶了下来,以致于被太上皇褫夺了身上所有的职权,关在东宫禁足反省了半年。
他与谢归晏之间,向来都是如此,他为她,他欠她,两人之间的情谊已是剪不断理不乱的一团麻线。
岑婴喜欢他和谢归晏之间这种梳理不干净的混乱。
岑婴道:“那便先委屈敏行,罚俸一个月,等这件事过了,朕定然好生补偿。”
谢归晏道:“微臣叩谢皇恩。还有刘大人,他也是忠于陛下,才会进这道折子,还望陛下开恩。”
岑婴就不吭声了。
刘杰进这道折子,可不单单是为了平康坊的事,真正的目的还是在指责他太过宠爱谢归晏,怀疑他被谢归晏蛊惑,不能秉公处事。
若他真的做出了这等昏头的事,刘杰就算指着他的鼻尖骂他都不会辩驳一句,可偏偏什么都没有,刘杰还要听风是雨,以防患于未然的心态给谢归晏扣了好大一个罪名,让岑婴很不满。
他道:“刘大人伤势未愈,还是回家躺着吧,等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再上朝。”
至于什么时候好,能不能好,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岑婴挥手,吩咐将刘杰抬了下去。
刘杰一走,他便从龙椅上下了来,命明洪取来银票万两,亲手塞进了谢归晏的手里:“这是朕对你的补偿。”
谢归晏推脱:“陛下这些日子赐下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只是罚俸一个月罢了,微臣还是养得活自己。”
岑婴道:“可朕更想由朕养着你。”
谢归晏一顿,诧异地抬眼,大约是这话说得过于暧昧,让他有些不安。
岑婴退开一步:“食君厚禄,才能忠君之事,朕希望敏行可以一直忠于朕。”
谢归晏心里那点不安这才消解,将银票收下了。
她退出东朝堂后,岑婴脸上的笑倏忽收了个干净,阴沉沉的,很有山雨欲来之势。
说得好听点,他是九五之君,居于这大明宫,可说的难听些,也是被他的臣民囚于这深宫禁院。
坊间流言沸沸扬扬,都伤及了谢归晏的名誉,他竟然还不蒙在鼓里,全然不知。
这事委实荒唐了些。
岑婴甩袖迈回龙椅,把金吾卫郎将传了进来:“方才命你去查的流言之事,你可着手命人去调查了?”
郎将道:“回陛下,末将已派人去查。”
岑婴颔首:“好,朕现在还要命你秘密成立一支锦衣卫,负责在坊间刺探稽捕,凡谋逆反叛,妖言惑众,窥伺朝廷的事,若经查实,可行先斩后奏之权。”
郎将悚然抬头,迟疑道:“陛下这番决定,可与谢相商议?”
岑婴默然片刻:“他自然不知,前些日子,他还为朕可能设了卫探而几次试探朕,若是真知道朕设了锦衣卫,恐怕当场就能和朕翻脸了。”
郎将更加迟疑了:“陛下明知谢相会反对,还要设此卫探吗?”
岑婴道:“你可知就算是那支《平康情》也不过是一件风流雅事,可再无害的事,也架不住有心之人的恶意解读。而现在从士族到百姓,有数万张嘴,这些嘴从上到下都只在说一件事,这是何等的异事。
“是有人在蓄意害朕的谢相啊。”
“他反对朕,或是因此讨厌朕,都没有关系,朕只想保护好他。”
*
谢归晏下值后,便回谢府换了补服,穿上低调的襕衫去了书铺。
那话本子虽然被岑婴烧了,但好在谢归晏将它的名字记了下来,一等入了书铺,便问掌柜。
这书铺里只有寥寥几个学子在挑选书籍,因此静得很,谢归晏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就在整个铺子里流淌开,引起了铺子内众人的巴头探脑。
掌柜也面露尴尬,招手示意谢归晏将耳朵凑过去后,才用手掩住唇小声道:“郎君来得不巧,这《阮郎归》刚被金吾卫给搜缴了去。”
金吾卫?
岑婴这般快就动手了。
谢归晏皱眉。
她觉得这很不妥,天下读书人都有个毛病,天然叛逆,认为反抗强权才是他们天生的宿命,为此可以不在意真相,只要是官府的**,就越禁越爱看,越禁越奉为圭臬。
果然就见掌柜神神秘秘的:“不过为了真相永存,小老还是冒着杀头的风险,偷藏了几册下来,若郎君真心想要,五十两银子卖与你。”
谢归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偷偷涨价了。
谢归晏把银子交与他,拿了书册回到马车上。
谢归晏翻开书,只看了眼,就捂着脸把书丢开了。
难怪岑婴这么快就动手了,换成是她,她也得动手。
只见那书册上写的是个小倌出身的男子,靠一张皮囊魅惑君主,便一路平步青云,二十五岁就做了万人之上的宰辅。
谢归晏翻到的那一节写的正是那言相依偎在君王的怀里给他喂酒。
就见他纤细双腿如曼蛇,紧紧缠绕着君王的腰,衣衫半褪,松松垮垮垂在腰间,遮住二人不可说部位。
他翘起两根纤指,举起琉璃盏,将琥珀葡萄酒如流珠般,从君王的颈窝处一直浇到小腹,勾勒出小腹肌肉起伏的线条。
那言相还在和君王撒娇:“陛下好久没来言府见微臣了,今晚可要好好宠爱弥补微臣啊。”
谢归晏光是看这文字就觉得身上爬满鸡皮疙瘩,一想到这编排的还是她和岑婴,她更有爬起来把所有的书都给烧了的冲动。
真是好离谱的编排法子。
无论是她还是岑婴,都不是断袖,究竟有谁会看了这种书就相信他们之间有不正当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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