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有吗?”程祈安接过糖,比划着问林期。
林期反应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程祈安看出来,林期在撒谎。
他没说什么,直接隔着糖纸将糖咬碎,含了一小块进嘴里后,指了指林期的嘴,慢慢说:“张、开。”
林期立马照做,嘴张得大大的。
程祈安抬手,准备将剩余的糖倒进林期嘴里。
林期见状,嘴又闭上了。
程祈安的动作被打断,他也不说话,垮着脸装生气,就这么看着林期。
最终,和以往无数次一样,林期先服软,乖乖张开嘴,任由程祈安将糖倒进他的嘴里。
“你看树上有好多桑葚。”程祈安随手扬掉糖纸,指着枝叶间结得密密麻麻的青色果实,“下个月我们就可以吃了。”
七月是程祈安最喜欢的季节,从他有记忆起,这棵桑树的果实会在七月份成熟,饱满的深紫色桑葚是他为数不多可以随意摘取获得的水果,尤其它味道还不错。
在他眼中,这简直是上天的馈赠。
桑葚成熟前的每一天,程祈安都会雷打不动地跑到树下查看果实的成长情况,眼巴巴地盼着。
在第一批果实染上暗红色的时候,他妈妈死了。
那天早上,程祈安还缩在放在墙角的小床上汗津津地睡觉时,被一阵嘈杂的喊叫声给吵醒了。
“远山!远山!在屋里吗?”
程祈安从床上爬起来,打着赤脚拉开厚重的木门。
门前乌泱泱一群人,神色慌张,目光落在他身上时,面露不忍,七嘴八舌地问:“你爸在家吗?”
程祈安摇摇头。
“知道你爸在哪儿吗?”
程祈安还是摇头,摇完后说:“他昨晚没回家。”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股小声浪,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那肯定又是去喝酒打牌了。”
“我昨天在村口看见他,好像是往镇上去的。”
“真是造孽啊……”
程祈安仰头看着面前的大人们,一脸迷茫,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没人搭理他这个半人高的小孩。
直到林期从嘈杂的人群中穿梭到他面前,悲伤地看着他。
程祈安知道,肯定有事发生。
他迈开腿,往屋外走去,这才看见屋前空地上放着一个东西。
他想要走近些,细小的胳膊被人拉住了。
“小孩子家家的,不能看。”
“快来人,把孩子带进屋。”
可程祈安此时生出莫名的犟劲儿,挣脱束缚,跟猴似的窜到那个东西面前。
定睛细看,发现是个人,浑身湿漉漉的,不知以什么姿势被放在地上,身上盖着好几件衣服,遮得严严实实,只有缕缕湿发露出。
程祈安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这人该不会是妈妈吧?
他这么想了,便想掀开盖在女人头上的衣服确认,手指刚捏上衣服一角,又有人来要把他抱开。
“诶诶,看不得看不得。”
可那人好心办了坏事,没注意程祈安攥着衣角的手,抱开他时,连带着衣服一起拉开了。
“快闭上眼睛!闭上眼睛!”
那人粗糙的手掌蒙上程祈安的眼,可晚了一步,他还是看见了——女人就是他妈妈。
可她为什么是那样的呢?
程祈安茫然,她浑身湿漉,嘴唇发黑,闭着眼睛,了无生息。
她是死了吗?
程祈安不知从哪儿爆发出一股力道来,猛地挣扎起来,成年人愣是没按住他,无奈叹息随他去了。
程祈安无措地坐在周慧尸体旁,牵着她湿冷僵硬的手,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后来村里有人去镇上把他爸给找回来了。
“真是晦气!”
这四个字从程远山回来后,程祈安就一直听他说,一次比一次怨怼,一次比一次轻蔑。
稀里糊涂的几天后,周慧变成装在罐子里的一抔灰,被埋进了她常年耕作打理的庄稼地一角。
程祈安坐在桑树上,遥望过去,可以看见那里拱起一个小土包。
村里的人说她妈妈是不小心掉河里淹死的,程祈安知道不是。
因为半个月前,在他们母子再一次被打一顿后,她妈妈拿着一个塑料瓶,在夜晚牵着他坐在门前的河边,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我不是想死,我只是太痛苦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读过书,没受过什么教育,我无知,我脑袋又笨,我想不出办法。”
“我觉得这日子没希望,我带你来这世上,让你生在这个家也是受苦,我们娘俩下去还可以一起做个伴。”
“可是……可是我又舍不得,你这么小,我总觉着老天不至于这么残忍,一点好不给你。你会长大的,你会有希望的,是吧?肯定会的。我每年都给菩萨上香烧纸,求他们保佑你,总会有些希望的……”
程祈安一句话插不上,听得也似懂非懂,被周慧搂在怀里,听她说了半宿,又哭了半宿。
在拂晓之际,娘俩才牵着手回屋。
那时的他,只以为母亲是被家暴后的难过。死亡与他而言,也是模糊遥远的事,他无法想象,自然也预料不到。
直到他看见母亲不知怎么那么大个人就变成一捧灰时,他才第一次确切地知道什么叫死亡以及他的妈妈死了。
程祈安没哭,他的眼泪应该是在他更小的时候就流干了。
他照例坐在河边的桑树上,静静凝视着母亲现在的住处。
“唔……唔……”林期将一颗汁水饱满的桑葚递到他嘴边,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响。
程祈安偏头躲开,眼睛依旧遥望着远方。
“唔……七、吃……”
听觉将程祈安的注意力拉到林期身上:“你说什么?”
“唔……吃、七……”林期看起来格外用力,嗓音沙哑,音调奇怪,像是牙牙学语的婴孩。
“你会说话?”程祈安难以置信。
林期不答,执着地将一把熟得漂亮的桑葚递给程祈安。
此时的程祈安哪还有心思吃东西,他盯着林期,一字一句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林期茫然地看着他。
程祈安不死心,又指着自己问:“我叫什么名字?”
林期依旧茫然,可几秒钟后,他张开嘴磕磕绊绊地发出声音:“七……啊……”
程祈安看着他的嘴型,明白他是在试着说自己的名字。
巨大的欣喜好似一下激活了程祈安的情感系统,刹那间翻涌而来的委屈难过瞬间将高兴掩盖,他哭了出来。
一哭便再也止不住,眼泪就像开闸的洪水,争先恐后地往外冲。
林期被吓到了,被桑葚染色的小手手忙脚乱地将程祈安抹成个小花脸。
直到像是把身体里的水分哭干了,睫毛都粘连得一簇簇时,程祈安才停住,不停打嗝。
他招呼林期一起从树上下去,带着他跑回家找李奶奶。
“李奶奶,李奶奶……”土屋门没锁,程祈安是常客,直接推门而入找人。
林期拉住程祈安的手,摇摇头,示意没人。
“那你怎么在家?”程祈安疑惑,因为一般家里没事的时候,李奶奶出去捡垃圾都会把林期带上。
程祈安没法子,只好在林期家里等。
好在下午天阴,看起来像要下雨,李奶奶提前回来了。
“诶,你们两个怎么没出去玩?”李奶奶背着一大蛇皮袋捡到的破烂,看着跟两个小狗崽似的坐在屋前眼巴巴望向她的两人。
程祈安一边和林期上前帮李奶奶卸肩膀上的东西,一边迫不及待地说:“李奶奶,林期他会说话!”
“什么?”李奶奶年纪很大,耳朵不好使,弯腰靠近程祈安的方向。
“林期他会说话!”程祈安提高嗓音在李奶奶耳边喊道。
“嗯?”李奶奶浑浊的眼球颤动着,不可思议地颤颤巍巍看向林期。
“他刚才说吃饭的‘吃’了,还叫了我的名字,虽然发音不准确,不过我知道他就是在叫我的名字。”程祈安怕李奶奶不信,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
“你会说话?”李奶奶布满皱纹褐斑宛如树皮的手颤抖着摸着林期的脸。
林期的目光在奶奶和程祈安之间移动,像是想弄懂明白他们说了什么。
“叫奶奶。”程祈安忍不住,上前引导,“奶、奶。”
林期安静片刻后,嘴唇瓮动张合,吐出两个音调音量都怪异得很的字:“来……来……”
“李奶奶你看,他会说,他只是说得不标准。”程祈安激动道。
李奶奶怔愣地看着林期,半晌后,浑浊的眼眶漫上泪水,哆嗦着手脚僵硬地将林期搂紧,喃喃自语着:“好好……会说话好……”
在这天,程祈安才知道,林期只是耳朵听不见,他是可以说话的。只是因着听不见的原因,他从来不主动开口,这才让人误以为他是聋哑人。
也是从这天开始,程祈安在不知不觉中肩负起教林期说话的责任。
无望的人生开始有个目标在前面等着他实现。
当然,此时小小的程祈安还没有从这层面想这件事,他只是觉得自己现在有个很好的很让人高兴的任务,以至于他小小的脑袋暂时忘了妈妈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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