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锚点链接全部完成——”
“请复述准则!”
“请复述准则!”
“请复述准则!”
李融才发觉自己的分神,重新集中注意力复述精神烙印一样的被念诵万遍的准则,忍过粒子坍缩重塑的痛苦,被苦痛压缩至狰狞嘶哑的嗓音逐字背诵。
“ 观察者唯一准则,尊重时间,逃离悖论。”
于是记忆被时空湮灭,躺在病床上的身影失去被铭记的面容,连带此间的一切,再不复存。[1]
“爹,爹,他醒了!”他听到稚童的呼喊,挣扎要睁开眼本能去追寻发声之处。
手腕传来冰凉粗糙的触感,“目盲之症还须些时日恢复,多好的后生,真是造孽…”
他又在药的苦香中睡过去,梦到前尘。
梦到娘在溪旁浣衣,哼起哄睡的童谣,吴腔侬语,风吹过的时候农田摇曳作响,快到了刈麦的时节;梦到披甲的爹取回该交的粮税,又怀抱过尚在襁褓的小妹,跟着一连串的长队踏进没割完的农田;梦到染血的小河,那个时候明明是寒冬腊月,红色的水结成了冰,他不停往嘴里塞着踩碎的冰碴果腹,一手抱着断气的阿弟,躺了很久很久…
他看到自己被汉子抱起来探了气息,又被硬生生踹醒编进了一路刚当败军溃散得没有几个人的队伍,即使名册上的名字不属于任何人,不代表任何人。
他终于挣醒了,睁开眼努力撑身坐起来,一把拽掉了蒙眼的布。后知后觉出腹部的疼痛深吸了口气,他想起来,现在的他叫李河。
从河边捡到的充军算数的贱命,因为长得清秀点又还算个孩子,被指名当了副将帐前轮值的卫兵。
他伸手紧捂住腹部,温热的液体往外涌着,刚睁开的眼睛被光刺得生疼。好在伤口能让他一直清醒着,用充血的眼睛去看自己现在在何处。
茅草搭的屋子被风一吹就像是卷了边的铺盖,垒起来的床吱呀作响。李河拖着腿挪动来靠在土墙上重重吐了口气,他伸手去抹眼泪,差一点,就以为自己还是在家里,在那个躺了很多具死人的屋子里,明明是刚修补过的床,明明下一茬的麦就要熟了——明明自己被蛮子对着腰捅了三四刀,跌倒在地的时候头撞到了尖锐的石头。
见到娘亲,小妹,阿弟的日子好像还很远很远,他伸手去揉被日头照得流泪的眼睛,还算能看见,虽然有些模糊,但总比瞎子好。
甲胄应该是被脱下了,换了粗麻的旧衣。李河用手掌捂着下腹去回想昏迷那段时间隐约听到的对话和声音,似乎是个小药童和大夫。
喉咙里泛起痒意,原本只应该闷咳一瞬的声音被放大,他顾不上捂着伤口的手了,自顾自地轻拍自己的胸口,仿佛这样咳嗽声就能停下来。
直到肚子上的伤口因为剧烈的咳嗽而疼得要命,李河才终于脱力缓了下来,将声音闷到嗓子眼忍耐。
他用昏沉的脑子去慢慢理最近的事情,跟着那群更像是匪的人上战场,然后死了好多人。户册上还登记着他们的名字,写着自己都不认识的字。死了的就用朱笔画上圈,只是计数用,平常清点人头他们从来不互相叫上面的名字。
只是人头罢了,李河隐约记得自己离死最近的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破烂的旌旗飘在身后,前几天刚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甲胄勉强遮盖住要害处。他淹没在兵阵里,扛着木制的殳[2],被血染黑的柄缺了口,不过这已经是李河能捡到的还算能用的武器了。在鼓声镗镗[3]里混着若有若无的呐喊,他最后抬头看了眼湛色的天,云要压下来了——
钝刀插进敌人脖子里的时候血是乱溅出来的,李河不是第一次知道。举目皆是殷红的血珠,凝着浓厚的脂回落在刃面上。他捡到的兵器实在不够好用,冲过来的马蹄碾死被推倒在地的兵士,胡人的弯刀正捅进他的腰间,那刚好是盔甲破口的连接处。
腰腹处的疼也是钝的,弯刀的刃面带着血喷射出来,淅沥的声音一涌而下。李河握紧了殳的柄,隔着厚重的盔敲下,这当然是无用功。他被推倒在地,撞上尖锐的石面,眼前晕成连片的红,蓝的天被完全掩盖了,思绪昏沉下去。
密密麻麻的疼还是泛了上来,李河听到屋外的碰撞声,带黄的烟雾直直被风吹进屋内。药的苦萦绕在他的身边,他重新闭上眼睛。
小童的声音越来越近,“爹,爹——你看他是不是醒了——”枯黑的手掀开草帘,老大夫扇着蒲扇挥散屋内聚集的药烟。粗哑的声音混着浑浊的咳嗽,三指定关取尺搭上李河下垂的手腕,“涩脉刮竹[4],精血大亏。药还在煎,后生仔既然醒了,坐起下地活动活动吧。”
粗哑的声音含糊不清,李河睁开眼,依旧用手虚捂着腹部的伤,“多谢老伯搭救。”
“也算无药可煎,寻常草药治不了病,大祸之后必有大福啊——”他低下头按照嘱咐撑起身子赤脚挨了地,大祸大福,说来轻巧。伤而不死是谓逃,他现在也算无处可去。再回去原先的地方落下杀头的重罪不值当。
李河踩上细碎的草屑,一步一步挪着身体要站起来,刚才出声的小童搭手扶了一把,他这才看清楚烟灰遮住的小童的脸,年纪不大,脸糙黑得厉害。不时用袖子抹一把灰越擦越脏,李河想,阿弟要是活到今年,年纪会更小一些,决计没有小童长得讨人喜欢。瘦黑瘦黑的,随他。
小童正值爱搭话的年纪,自顾自的说了许多,从出门采药如何发现一地的死人,又说自己刚向阿爹学了把脉,拖回了个不到死脉的活人。李河抬手摸了摸他脏乱的发髻,“多谢你啊。”
还好快是入冬的时节,不然一地死人就净招些蚊虫老鸹,哪里还能看得出有能用的草药。一家的生计总算有所着落,他又靠着沉重的身子跌回草床上,小童的声音也渐渐小下去,不住唤着他阿爹。
李河被老大夫重新扶起来,说是草药更像是带了苦的稀水,表面浮着的药灰不停打转。
唇边碰上缺口的碗沿,烧滚的水顺着喉咙灌下。他攥紧了麻布的一角,酸痛的腹部被暖流熨过片刻,聊胜于无。内里五脏六腑的疼拧在一起,药草灰留下极其酸苦的味道。
倒是逐渐清醒起来,李河用指尖捧过破旧的碗送进最后一口苦水。“老伯照顾了我几日?”在心里酝酿的词句从干涩的嗓子里直出,旁人也只是听得微弱的气音。
“从幺儿采药回来,已过半月有余。后生你应该是赶不上原先的队伍了。”老大夫拿回盛药的碗吩咐小童去清洗,“救人一命老伯也多有私心,再数几日又该到征粮的日子了。若是你能下地,敢请替我或者幺儿挂个名。”李河听见一声浑浊的长叹,已然明白其中情理。
老大夫接着刚才的话继续,“不怕后生仔笑话,我家中原是四子,老妻死得早。年长的三子两个死在服役路上,三子至今毫无消息,只怕是阴阳两隔。”黢黑的袖子擦不了没有流下的泪,平叙的生死三言两语足以说尽。
“幺儿平时最受宠,老伯我啊,身子骨怕是连采药都去不得了,剩下不多日子全靠要挟后生报恩了。”他闭上了眼,几番停顿的话还是一字不落地被李河听进去。
得人相救,无以为报。他也曾躲在私塾旁听过一两半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河睁开眼瞧着不住长吁的老伯,草药熏出来的烟还没有完全散开。既然未死,也就不可不活。因畏光流出的泪被抹干,报人一恩的事也无可推脱。
小童是好心搭救,老伯医者仁心。只是私心罢了,他去细想私心。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要阿爹回来,阿爹走的那年太远了,他已经记不清阿爹的样子了。阿娘的样子,小妹的声音,阿弟的身量也都逐渐模糊了。明明也没有过很久的事情,他还没熬到再一年的冬天来,却什么都记不清楚了。
在队伍里奔波的时候,一旦要去值夜就很难有睡好的时候。闭上眼睛就是满目的血色,人躺了一片又一片,旁边的草被压塌在地面上,当风吹过去,什么都一动也不动。天旱得厉害,附近又不像有河的样子,他总觉得,自己做过最多的事情就是挖坑。敌人的,同行的,别人的,把死人都扔进去再填土。
他那个时候就在想,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被填进去,太累了,太疼了,也太远了。走的路太多也太久了,看不见村里的河和河上结的厚厚的冰,听不到之前听过的声音,名字呢,是有一回对人数的时候强安的,带了河字,他很喜欢,于是默默记下来。
继续活着也很好,李河重新闭上眼,“老伯好心,还能走动的话,再往南逃逃难吧。我阿娘的祖家还要再往南去,听说那里的冬天,从来不下雪。”
[1]世界观私设:可以简单理解为利用量子观测状态和量子纠缠实现一种时光机假设,只能单向起观测作用。尊重时间,逃离悖论。
[2]殳 shu:木制兵器,长度合适,重量也适合手持。改良后多作仪仗用途,但是说法不一,非相关专业人士请勿深究。我是文盲(确信)
[3]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邶风?击鼓》
[4]脉象歌。涩脉:迟细涩,往来难,刀刮竹,慢而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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