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渐渐平息下来,没有再吹散仅存的一些暖意。李河从这段很长的梦里清醒过来,他支起上身靠在墙边,顾不上从身上滑落到地上的草席。他回想起这段难得的美梦,原本清晰的意识重新模糊起来,梦里家人的面容重新散尽在脑海,最后阿娘口中反复轻唱的歌谣连曲调都没能留下。
在彻底清醒之后,李河只记得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梦里抓紧了一尾黑色的鱼,有人在等他归家。他攥紧了手指,好像握住了那尾鱼,铺陈开日后归家的路——河水洋洋,北流活活[1],他还剩下一尾黑色的鱼要送给阿娘他们……
李河撑墙慢悠悠碰了地,穿进略显挤窄的草鞋伸手先把草席捡了起来。而后他望向草帘之外,月光失去了踪迹,天慢慢亮起来,风止住肆虐,看上去今天会是深秋难得的好天气。动作间牵扯到肚子上还未好的伤口,李河忍下疼试着扶床自己走了几步。额前的汗滚下来,紧绷的皮肉还没褪去久卧床边的疲软,疼痛在恢复中逐渐清晰放大。
直到远处的鸡对日打鸣,他重新坐回床上,让双腿继续打颤下去。早晨的风吹去一身冷汗,李河依旧睁着眼等待疲累过去,这应该跟农活一样,继续干下去,慢慢习惯了就觉得不会累了。等心劲儿上来,他还要和老伯仔细说说自己答应的事情,在还没征粮之前,他还想去附近走一走。
走走看,附近有没有河流出来,有没有鱼在里面。他太想念河了,也太想念昨晚的一场梦了。
老大夫也醒过来了,他把自己的草席也给幺儿盖上,等日头再烈一点的时候幺儿就会自己醒过来了。之前晒干的草药堆在屋子的角落,他蹲下身挑挑拣拣,按照原本算出来的比例配着草药。他停了停,伸指把要拿出去卖的草药也加进来一份,希望后生的伤能好得快一点。
他实在有心无力,又或者以恩挟命,沙场上只有将军百战死,他还没见过能再回来的人。他能做的只有再分出一半要谋生的草药救人。
幺儿翻了个身开始不断咳嗽,老大夫拖着不便的腿脚去顺着幺儿的背轻拍。风寒入体也只能靠自己熬过去,草药真的已经不够了。
等他挑拣好了草药就去熬了稀粥,半把米和草根混在一起染绿染黑了水。剩下的火还要用来煮药,老大夫打断了幺儿要先去盛粥的动作,他把棍放下来,牵着幺儿的手进了李河躺着的屋子。
李河正准备再次撑起身子,他想往外走,走出这个屋子看看。“老伯,”开口叫人没有想到对方的动作更快一步。“恩人请坐,我和幺儿无以为报,只能三跪谢恩人。”头磕在地上的沙土之上,李河看到弯曲的脖子和或黑或白的发,混杂着碎石压出的血,三响而终,恩情两还清。
“我生死都受老伯一救,老伯快请起。征粮之时我自然会站出来。”他接过老伯端过来的菜水和草药,眼睛被热气熏上,比他昨日喝下的药要浓稠不少。李河仰头将药和菜水饮尽,想要说些什么也暂时止住了询问。他当然明白老伯苦心,一还一救,谁于谁是报恩已经说不明白了。
浑身的疼在热气流动间缓解了不少,李河把空碗放回地下看向老大夫。“我躺了许久,老伯可知道我从哪里来,这又是何处?”
“幺儿年纪小,半个月前拖你回来的时候,应该是从东边回来的。今年的收成不好,草药也只在南边和东边长得多。”老伯叠过空碗拿起来,浑浊的声音带了几声咳喘。“这里不过是废旧的村子,哪里有什么地名,该走的壮丁都跟着打仗去了,剩下些跟我一样的老骨头,也已经都是半步迈进土里了。”
李河伸手自己去解腹部缠紧的麻布,牵扯间伤口出的血总没有昨日多了。“原来是先在东边打的仗,老伯这里都是什么时候开始征粮啊?家里有人出去打仗能免得几年粮税?”
他看到老伯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下去,“怕是时日不多了,往年还能等到入冬,今年上面的官应该是等不及到今年下一场雪之后……”他拿着空碗起身准备出去,“能免得一年半载的粮税就算好了,等胡人打过来,逃也没有地方逃难,生死全看老天爷欸——”长叹随着草帘晃了出去。
李河还是将跟着的长叹压在嗓子里,都是为了活下去,活下去,说不定那一天就没有仗打了,也能有鸡养,有家待。
老大夫加进去的草药生效得更快些,李河一天一天从能下地走出屋子,到腿也不太打摆子,肚子上的刀口终于止住了血,新长出来的皮肉让他痒得整夜整夜又睡不着觉。他很少再能睡个好觉,所以也没有再做过什么梦。
他往外走的次数越来越多,之前是由老伯扶着绕草庐转上几圈,现在可以让幺儿带着往村里面或者村外面走一走。村里面自然没有什么人在,见到外人也默不作声。李河只陪着幺儿逛一逛,小童还是会多笑一笑的,看到鸟了就使劲儿伸长脖子跟着跑起来,看到太阳落山了会拽着他回家里去,下大雨的时候,雨水从茅草搭的顶不停地漏下来,幺儿会拖着草席和他一起睡,这样一晚上都是暖和的。
李河这样想着,在他的眼里幺儿也越来越像阿弟,不过他要比阿弟活泼许多,可能是幺儿有自己的阿爹在。老伯要更忙一些,每天一早背着幺儿找了几天的草药自己再去找一些能卖个好价钱的药材,走到南边去铺子里找伙计卖掉。有时候攒到一起或者能寻得名贵点的药材还能多换点碎银买粮食。
等到皮肉不太痒了,老伯每天把草药直接交给李河,让他自己碾碎往伤口上敷一层,外伤难愈却已经是过了不少时日,再数三五日就便算是完全好了。
李河也能自己下地走得更远一些,跟着幺儿去旁边的山脚下去找草药。小童年纪不大学得倒多,小时候就跟老伯一起找药材,现在也算能教李河去认几味药材。西河柳祛风除湿,羌活止痛散寒,黄芪补气排脓,敛疮生肌[2],多认些或许能有急用,若是采到不少也能多换钱。
李河有时会问他找到自己的地方,幺儿倒答不上来话了。昨日还说不用跨山就在村子南边,今日便成了往西长着荒草的沙地里,死人堆里只有枯草虚长,拖自己回来费了不少力气,还招得老伯长吁短叹,夙夜少眠。
李河伸手顺着发髻摸了摸小童的脑袋,就背着装药的草篓跟幺儿一起回去,想找到之前过来的路怕是不太有可能了。落在战场上的兵器也早会被后来人捡走,他能记得的只有死了大多数人马,能活者十难有一二,原本想着能沿路而回拾得几副甲胄缝补,藏给幺儿和老伯过冬保暖,也无路可去。
今日翻山走得比往常远,小童闹着歇脚片刻。李河就一起坐下给小童讲他的家,村头流动的河,告诉幺儿自己认下的名字。“我从来没见过河,只知道夏天雨水开涝几日的时候不能下地。药材都被淹在泥里踩坏了,阿爹也没法出去,一到夏天就只能靠存粮过活。”
“李河?我不识字,但是你说河是会往低处流水的河我当然知道了。”小童薅了根半枯的干草衔进嘴里嚼出汁水解渴,“等我长大了,我就能带阿爹往都城那边走,听他们说那里药材收得更贵,说不定往过走的时候能看到河和江,还有顿顿的饱饭。”
“阿爹说等我长大了,大哥他们就会回来找我,我要快快长大,先自己去找大哥他们,我一定要比三哥长得高。”
幺儿从药材说到了长兄,李河就静静地听进去,回想起老伯之前的话也勉强忍住了叹气声。等小童长大了,找着找着就能明白什么是打仗,什么是普通百姓,寻常人家。只要肯找,就能活下去,多活下去一天,或许有朝一日就真的能得偿所愿。
李河牵起幺儿的手从蜿蜒崎岖的山路走下去,太阳快从天边落下了,毛毛小雨滴落湿了麻衣。他们加快了脚程,草篓里背着的药草要挑个晴朗天气晾晒成干才好卖给中药铺子里的人。等他们回村的时候,鞋底已经沾了不少泥。稀薄的炊烟在远处被雨水遮得快要看不清,老伯躲在屋子旁生了一小堆火。锅里照常熬上一些菜水,剩下的碗用来接从茅草尖滴下的还算干净的雨,那是要提前倒进缸里来准备过冬备用的。
李河卸下背篓把药材铺在屋子里的地上,幺儿凑在老伯身边去盛了三碗菜水先凉上,他们忙完了各自的事情围坐在火堆旁边。风斜吹进来的雨消融了火苗的轮廓,枯草烧成灰烬被滴落的水打湿,入夜的辗转也渐渐平静下来,或许雨飘进屋里,也飘进梦乡。
[1]出自《卫风硕人》
[2]搜了些在西北种植居多的药材,晾晒工艺和效果在时代背景下自然大打折扣,勿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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