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拿起他放在桌上的信封,从里面抽出几张,上边密密麻麻的全是笔记,当中还夹着几张往前的报纸。
“那是什么?”萧潇好奇问。
“他在找的关于老北京八旗的资料”李成说。又从盘子里夹起块酱牛肉,肉片上浓郁的酱汁滴在米饭,浸开一片馋人的深色。
他打开那张报纸,边缘已经脆化,在包厢的灯光里能明显看到报纸的纤维被从中间折断,陈远说:“我最近想写个关于八旗旗人生活的内容,但一直没找全资料”
他拿起另外一张照片,上面模模糊糊的像被覆盖层东西,看不太清。陈远点开手机的手电,把照片举到灯下。白光穿过照片,四角还残留着被火烧过的灼痕,像是从火中给紧急抢救出来的。照片上是几个穿着马褂的年轻男人,站在座宅子门口,旁边的门墩和背景的影壁都还完好,只是院墙和檐上的瓦片看着有点花。
李成边嚼边问:“你爷爷就没留下什么有用的资料?”
“有是有”陈远仔细端详着那几张老照片,“但老爷子年轻那会八旗就开始没落,虽然面上还气派,但实际是什么都没”
黑白色的老照片,陈远注意到其中一个比较清楚的人像:“这是谁?”
李成凑上去看了眼,“正黄旗旁支的后人,姓那,他家祖上还出过佐领,以前挺厉害的,哦,这沓资料就是他给我找的,看到后面那座宅子没,光绪年那会这宅子还是他们家的祖产,但现在这套宅子连在谁名下都不知道”
陈远抬起眼看了看他问:“被卖掉了”
“也不算是正经的卖掉”李成摇摇头,“那会不是乱么,他们家也被闹过一阵,后来躲到了天津,再又出国,八几年那会他刚回来的时候去房子里看了看,一间房子被隔成好几户人家,房子里住进那么多人,你再要去算这房子归谁,其实也算不好了”
杨晔放下筷子,看到他展示给李成看的老照片,微微眯起眼睛,她好像知道这是哪,只是记不太清。
“这是东街巷子口的那家么?”她问。
“嗯,你还记得呢?”李成喝了口汤,下意识接话。
陈远看着她,“杨老板知道这地方?”
杨晔看了李成一眼,后者也反应到自己刚才是说了什么,他心虚地避开杨晔视线,杨晔轻轻点头,“有知道一些”
“那正好了”陈远的声音忽然热切,把手头上的东西都先放下,他调整坐姿,认真的看到杨晔,“是这样的杨老板,我有些细节地方确实摸不太准,杨老板能不能和我说一下”
汤匙掉进碗里,发出声响。
“哎”萧潇惊呼,手背溅上刚盛出来的热汤,她慌忙去扯抽纸时,肘尖却撞倒旁边的醋碟,深褐色的液体倒在那片缎面桌布上,洇出一道湿润蔓延的印记。
“没事吧”杨晔温声开口,她把自己的备用餐巾推过去。
“没事没事”萧潇边擦边说。
杨晔起来,拿过圆盘上的玻璃水壶,给自己杯里又添上些热水
“其实有些我也不太了解,就只能说个大概”她坐下回答。
“大概没事,我就当参考了”陈远说,“杨老师,照你知道的,那八旗以前是怎么过日子,我看资料上说,这上三旗和下五旗之间的规矩差得有点大啊?”
杨晔正对着窗户,她目光落向窗外,模糊的树影线条,傍晚的风把那干瘦的树杈子吹得晃动。她收回视线,低头轻轻微笑,声音平静得就像在讲述一个和她毫不相关的故事,“是有点区别,上三旗的旗人,即便是普通人家也能领到定额的俸禄和粮食,他们通常住在内城,也就是皇城根脚下的那些位置”
“一个普通的旗人家庭,早上起来要先向祖宗牌位行礼,然后才能用早饭,未出阁的女眷不能和男客同桌吃饭,吃饭也得等辈分大的人先动筷子”
“旗人女子在装饰上也有讲究”杨晔继续说,“未出嫁的姑娘通常梳两把头,饰绢花珠翠,而已婚的妇人则会梳大拉翅,上缀珠宝,已婚者必戴,衣服必须是右衽,一颗扣子都不能打错”
陈远听着,默默点头。
“杨老板,我小时候听家里老人讲,说那旗人家里一般都备着两套餐具,一套是日常用的,另一套是专门拿来招待客人,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其实也不是什么说法,好听点算对客人的尊重,宴客器皿必求精洁,那会的旗人家里,但凡讲究些的,都会备着成套的青花或者粉彩餐具,宴请客人的桌上,从碗碟到筷子架都得是配套的,而且成套的瓷玉器不能典当”
“这又是个什么理?”陈远问。
杨晔轻笑,“其实这里头是三层的讲究规矩,头一层是脸面,旗人家里,尤其是上三旗的人家要是用了不配套的餐具待客,传出去能让人笑话半年。第二层呢是体统,成套的瓷器上往往会刻着家族堂号,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家族的招牌,最后一层是底线,毕竟碗碟这些物件大多是嫁妆压箱底的,再穷的旗人姑娘出嫁前,娘家也会给准备好陪嫁的青花碗碟,而且老前的一句话,宁可典棉袄,也不动瓷器箱”
“那我先前还在市场上看到套庆王府的宜春堂藏”,人家说是民国那会下人从府里偷出来的”
杨晔摇头,“那都是假的,讨个噱头,真正的老物件瓷器,旗人是宁可砸了也不会让它流到市上,何况还是庆王府的东西,民国十三年王府遣散下人,光是被砸碎的瓷器就拉了整三车”
陈远停下笔,抬头看着杨晔,眼里是挡不住的兴奋,他夸赞,“杨老板,您了解的可真多”
“我也是听老一辈人讲的”杨晔平淡回答,她端起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盏中冒出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好似也把什么给隐藏下了。
“杨老板”陈远忽然开口,“您这最近有空不,您看您帮了我这么大一个忙,我想请您在北京城转悠转悠,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李成在旁边开玩笑问:“我来北京怎么没见着你请我啊”
“你摸着良心,你这第一天到我可就请你吃饭了啊”陈远回他。
李成嘿嘿一笑,夹了筷子菜到碗里,“这不算,得单独请了才算”
陈远没接他话茬,眼睛依旧看着杨晔,“杨老板怎么样?”
杨晔沉默片刻,视线扫过他放在桌上那些黑白色的老照片,她轻轻点头。
“就这么说定了”陈远一拍大腿,“李成这趟来呢肯定是有事要办,这样,您先忙你的,等您忙完了,什么时候有空您支会我声,别的不说,就北京这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门儿清”
“哎呦,这会殷勤了”李成揶揄。
“边呆着去吧”陈远头也不回地怼他。
等他们吃完出门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冬月的北京城,黑天总是来得又急又快。刚才从窗户还能看到的灰蓝色天,这会变黑压压的。胡同里定不到打车位置,几人只好走到刚才进来的那个路口。
胡同口的路灯早也亮起,橘黄色的灯光在胡同里照出条笔直平坦的路。寒冷的北风卷起地上枯叶,路灯上贴的小广告纸,残缺的纸片不停拍打着生锈的铁杆。冷风迎面灌进萧潇的衣领,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把脸往围巾里埋得更深了些。作为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北方冬天的这栋干冷对她来说简直难受。凉意顺着脚踝往小腿上面爬,她跺了跺脚。
周一横嘴里哈出团白气,“这天可真够冷的,感觉屋里屋外是两个世界”
“今天才零下五度,还没到真正冷的时候呢”陈远在前面说,他只顺手把羽绒服的拉链又往上面提。
“这还没到”周一横问。
“这几天最多算过渡一下,也就晚上冷,白天还挺暖和的”
转角飘来烤红薯和糖炒栗子的香甜味,那带着儿化音的叫卖吆喝声在冷风里断断续续。推着铁皮炉子的老大爷站在路灯下,在铁桶翻滚的黑色砂石中,栗子裂开金黄的缝隙。
“车还有多久能到?”周一横来回的搓着手,他垫起脚看着前面移动的车流。
萧潇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亮屏幕,“导航显示还有两公里,但你看这边堵的,我估计一时半会是够呛了”
她把手机递到周一横跟前,屏幕上那道红得发紫的路线,前面那几乎被停下的车流,公交车正想并线,可后面跟着的私家车却不耐烦地按起喇叭。
她把手机塞回兜里,手躲进羽绒服袖口,她把自己缩紧,保持身体的温暖。
“要不咱坐地铁回去”周一横说,话音未落他却被吹来的冷风打了个哆嗦。
“得了吧”萧潇把脸埋进围巾里,声音闷闷的,“你想想我们刚过来的时候,出地铁站还得走那么长一段路,这天气走两分钟都难受,我还是等车来吧“
“我上次和你说那件事情,你帮我打听了吗?”陈远站在路灯下,他问李成。
“什么事情”李成被冻得连打哆嗦,止不住在原地踏步。
陈远皱了皱眉,他压低声音,往李成跟前凑近,“我让你帮我找人的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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