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店里。
陈远的手指在桌上一下下叩着，规律的声音里是他按耐不住的烦躁。他眉头锁紧，眼里的震惊几乎要溢出来，瞳孔波涛翻涌。
“所以你是说，你其实是几十年前的人？”他顿了顿，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喉结上下滚动，过了好半天他才问出这样一句。
杨晔垂眼，望着手边的那杯咖啡，她忽然低低笑了一下，尾音里带着点自嘲的轻颤，“是啊”
“你是怎么能活这么久，而且到现在连样子都还没变？”陈远的声音不知不觉拔高了几分，身体往前面倾，腹部撞到桌子。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杨晔，手紧紧攥住桌沿，手背也因为用力而发起白色。
杨晔喝口咖啡，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一股涩味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分不清是咖啡本身的苦味，还是她心里那点说不清又道不明的酸涩。
“这个问题我也想知道”杨晔轻扯嘴角，指腹摩擦着咖啡杯的把手，“民国十四年的时候，北京城里发了场乱子，我的左胸口被子弹贯穿”
她抬手在左胸那轻轻按了按，隔着衣服，那道早就跟皮肉长合的伤疤好像又开始隐隐痛起来，“我昏迷了整整七天，我不知道在那七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从那场暴乱里活下来了。后来战争爆发，你爷爷把我送到天津，他想让我坐船去美国，这也是薛上阳的意思。我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劲，又托多少关系才搞来那张离开的船票，我上了船，可在开船前我又下来了。后来我看报纸，原来我走之后没多久，渡口就遭到了日军的轰炸”
她顿了顿，眼神空茫茫的，好像在一瞬间里就失去了焦距，“之后我跟着逃难的人，从天津到河北，再到重庆。我一路走，一路藏。那几年发生的事情，你让我现在再想，我可能也是想不到了。我就记得某天早上我在河边洗脸的时候，我看到河里自己的影子，那会我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咖啡店的空调暖气开得很足，陈远坐在位置里却突然打了下寒颤。一股凉意从他后背，顺着脊椎冲向头顶。他忍不住又打了下哆嗦，低头搓手臂时，发现皮肤上已经起了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战争结束后我去问过医生，医生告诉我，以我现在的身体，我应该只有二十七岁。他劝我放松，说这可能是因为我过度紧张导致，但我知道，我那会已经快六十了”杨晔轻轻笑着，可笑容却比哭还让人难受。她抬起眼，眼里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疲惫，像看尽世间的沧桑却无能为力。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像天方夜谭，可现实真就在我身上发生了，大概是老天想和我开场玩笑，而我又没什么力气去改变”
陈远的目光转向坐在杨晔身边的李成，他至始至终都没怎么开口。只是安静的在那听杨晔讲，可对上陈远的视线，他却严肃的点了点头，附应杨晔刚才那句，“虽然听起来很离谱，但确实是真的”
脑袋突然宕机，暂停的思考里，陈远抓住桌沿，咬牙蹙紧眉头。他实在说服不了自己去相信这世界上有个人能活到一百多，却还长着二十来岁的模样。
“这，这怎么可能”他像在问别人，又像在说服自己，语气里满是挣扎。
“你爷爷是叫陈明远吗？”杨晔问。
陈远忽地一怔，他诧异看向杨晔，“你怎么知道？”
“他眼睛这是不是还有个黑痣？”杨晔又问。
陈远只感到一阵眩晕，他松开抓住桌沿的手，往后靠到椅背。嘴唇止不住地颤抖，喉咙发紧，好一会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也太荒唐了”
“荒唐也没办法”杨晔轻声，语气轻松得好像这事情是她从其他地方听来，并不是真实发生在她身上的一样。
“就算我本事厉害，跟正常人一样，能吃能喝能蹦能跳”看向窗外街上的车水马龙，她故作轻松，带着已经放下的释然，可萧潇看得仔细，那笑意并未真正出现在她眼中。
萧潇蹙眉，她看着杨晔的笑脸，也看到她眼里的那股疲倦。听到她说出和从前相关的事情，心里好像被什么给揪了一下，眸光沉了沉，她伸手碰到杨晔放在桌下膝盖上的手，她的手很凉，手心黏黏腻腻的，好像都是冷汗。
杨晔转头对她笑笑，什么话都没说。
“那您的本事真厉害啊”陈远扯动嘴角，笑容中尚还带着几分怀疑。他直白打量的目光，似乎也在掂量她刚才说那些话的真话。可当他看到李成笃定的表情，没有丝毫游移，眼神里全是肯定。
陈远咽下口水，“既然李教授都这么说了，那我姑且相信”
挣扎沉默了片刻，他抬手指向桌上那个磨损的牛皮袋，“里面是那位师长的日记和几张老照片，还有师长先前的军章，对了，还有这个”
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封并没有被装进牛皮袋里的信，陈远把声音放轻，“这封信，我爷爷临走前说必须要我们亲自交给你，什么都可以丢，唯独这份信不可以，他守了一辈子，现在终于是给到了”
她手在碰到陈远给的那封信时微微颤抖，封口依旧严实，只是四角卷着毛边，信封上的钢笔字被晕得有些模糊，可杨晔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薛上阳的笔迹。
“谢谢”她低头，轻轻点了几下脑袋，“谢谢你”
陈远的手机响了，他看到手机上的来电，“我还有点事情，你们慢慢看”
咖啡店里只剩下他们三个，李成和萧潇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着急。萧潇往杨晔那边去看，她低头，用力攥着那封信。拇指在信上来回反复地摩擦，目光定定落在信封上的那几个字里，她盯着那封信看了好久，可始终都没有勇气打开。
“周一横刚才出去了，我看他的情绪不对”萧潇说，她注意着杨晔的表现。
李成皱眉，“他手机呢，你给他打电话了吗？”
“打了三次都没打通，估计是没电了”萧潇看到杨晔，“天也马上就要黑了，我们得去找他”
杨晔捏住那封信，抬头说：“你们去吧”
“那你这？”李成看到她还在发抖的手臂。
“我没事”她把信按在桌子上，“你们去吧，我在这等你们回来”
“有事给我打电话”李成站起来，萧潇也紧跟着起立。他抓过椅背上周一横落下的围巾，快走出咖啡店。
杨晔坐在位置里，她看着被放在桌上的那封信。
“你走的时候什么都没给我留下，现在来了”
“这么多年，一晃真的过去好多年了啊，薛上阳”她对着那封信喃喃自语。
终于，她攒够了身上的力气，也做好全部的心里建设去把那封信打开。
干燥的信纸，边缘脆得好像那被风抽干了水分的梧桐叶。她拿信纸的手放得极轻，害怕多用力一点，就会碰碎这隔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才抓住的唯一念想。
周一横看着完全变黑的手机屏幕，天上的光也一点点沉下去，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空落感觉突然漫上来。他撑着膝盖从台阶站起，双脚被冻得有些发僵，踩在地上也发起麻木和飘忽，实在没什么力气。
他站在路口，看着陌生的胡同，听见胡同里热闹的声音。他能去哪，回酒店吗，可要怎么走，再往前面，还是往后倒回去。可往前要去哪，往后的路又该怎么走？
他漫无目的，全凭靠本能。
冷风刮在脸上，原本就干得发紧的皮肤好像又被细刀片给一下下剐着。那家开在旁边老房子门洞里的小店，木头招牌上修鞋配钥匙五个字被磨得发亮。老板弯腰正往屋里搬进东西。他旁边的那铁皮柜上摆着台老式的天线收音机，敞亮的嗓子透过风声传进他耳朵。
“话说民国年间，北平城里的……”
洪亮的男声，收音机里的故事吵得他脑袋难受。
走过一条条看着相似，可对他来说又是完全陌生的胡同。很奇怪，明明对这里并不熟悉，可脚步却好像被什么给牵引一样。带着他拐过一个又一个的胡同，转过一个接一个的口子，直到天全暗，黑色一点点蒙住天空，胡同里的路灯依次亮起。附近四合院的光透过模糊的窗户，在地上投下类似格子块的光斑。
在抬眼时，周一横才发觉自己竟站在一处破旧的四合院前。门上的红漆掉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那早已破旧暗沉的木料。门环上裹着圈厚重的铁链，在门里的那棵老槐树，枝桠光秃秃地爬出墙头，歪歪斜斜地刺向发灰暗色的天。
一阵强烈的熟悉感猛地向他扑来，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周一横没多思考，他伸手去推那扇被关紧的院门，动作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本能反应。
可回应他的，只是门上那叮啷当啷的铁链。
铁链的声音让他反应到自己刚才是做了什么，他站在门口，看到关紧的门。手抵在门板上，慢慢的，他在门前坐下。后背靠着冰凉的门面，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团白雾，很快就被过来的冷风吹散。
不知道从哪家飘出来的炒菜香味，混着模糊的说话，和谍战电视里的枪声炮弹。
胡同里又传来脚步，由远及近。
察觉到有人站在自己跟前，周一横抬头，撞进眼里的，是杨晔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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