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转沉时,郑恕拖着被打痛的腿回到住所。
她现在住在缙国国都曲阳城中一个稍显荒凉的村落中,此处里长负责监管她,上报她的行踪,起初是一日一查报,后面变成三日一查报,现在是五日一查报,左邻右舍都知道她的身份,若她出逃左邻右舍瞒而不报,将会受到惩罚。
低矮的土墙围出一个小院子,茅草盖的屋顶,屋舍又低又小,从里面传来沉沉的咳嗽声。
郑恕打开院门进入院中,里面女声道:“是恕儿回来了吗?”
郑恕看了眼自己身上,想拾掇拾掇显得不那么惨,但没办法,确实太惨了,只能把有血的地方的血擦了擦,沉沉“嗯”了一声。
向姬放下针线,拿出土陶碗,口上说着“今日怎回来这样晚,饿坏了吧,快进来吃饭了……”
向姬说着一回头看到郑恕狼狈的样子,骇了一跳,“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向姬是个温柔的女人,花信之年,但生活的摧折让她看起来有些沧桑。
这也是个蠢女人,当初送她来质缙时还有好几个隶臣妾,都知道质缙不是什么好差事,纷纷和使臣疏通关系随使臣回国了,只有她愿意留下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时候设法讨来一口吃的,自己舍不得吃存着给郑恕,营养不良身体也不好。
她放下碗上前来牵着郑恕前前后后看,“伤在哪儿了,严不严重?疼不疼?”她不问也知道,又是被缙人欺负了。
郑恕放缓了声音,挤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没事,我洗洗就好了,只是衣裳坏了又要傅母缝补了。”
向姬叹了口气,“衣裳事小,身子是大,打不过他们,就避一避吧,也不知国君何时来接我们回去。”
这个天真的女人,还指望着有人能接他们离开缙国。
郑恕不置可否,自己走到一旁从木桶里舀了一瓢水倒进木盘里,将巾帕放进去自己去擦洗身子,向姬看到她走路都不稳,一边惊讶一边又疼惜,不顾郑恕的不情愿帮她擦了身子检查身上的淤青红肿和伤口,要去为她寻医者。
郑恕道:“不准去。”
向姬心疼道:“无碍的恕儿,医芦为你看一看我才安心。”
郑恕想起向姬因医芦差点没了一条命,又有刚才和人斗殴的火气,不禁怒呵: “我说了不准去就是不准去!”
郑恕一声怒喝,吓了向姬一跳,“好好好,不去不去,你莫恼……莫恼……”
她温言软语告饶,郑恕也觉自己火气过大了,深吸了两口气,才将火气压下去。
向姬所说的医芦乃是一名叫芦的医者,却是个贪色胆小的无耻小人,向姬流产便是拜他所赐。
他借看病之便引诱向姬,言称要敬告父母娶向姬为妻,郑恕心有疑虑,劝向姬和医芦断了,却因共患难的情意,郑恕没把向姬当奴隶而尊为傅母,向姬也把她当小孩儿看,没有将她的劝告放在心上,仍旧与医芦往来。
郑恕无可奈何,男女情爱本是常理,向姬照顾养育她,她又怎能阻止她去找情郎,纵然对医芦有疑虑,也心存希冀,若他真娶了向姬,也免得向姬跟着她一起吃苦,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漠视了他对向姬的引诱。
此年代民风开放,未婚男女之间只要看对眼,便能欢好,更有祭春之节,专给年轻男女交际,看对眼了勾着衣袖就能进小树林,此时代人口缺乏,怀了就生,基本不会避孕和堕胎。
一来二去,向姬怀孕了。但她们是郑国质子,医芦怕与她们扯上干系,一边诉说他对向姬真心实意,一边却哄向姬喝下堕胎药,等郑恕从学室回来看到向姬躺在血泊里,身旁无一人照顾,差点彻底死过去。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向姬却还要继续与医芦往来,郑恕温言软语劝不回头,无语望天,只得以主人的身份呵斥勒令,她才会遵照。
见郑恕软和下来,箕坐在席上的姿势不符合礼仪,向姬又小声提醒,“恕儿不该如此,你是郑国公室的姝女,言行举止要有规范,若是回到郑国,国君见你言行无状,会训斥于你。”
郑恕:……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她的母氏与兄长齐王乱/伦生下的孩子,齐国给郑国戴的行走的绿帽子,郑国国君气恼得恨不能掐死她,干脆扔来缙国当质子,质缙五年郑国没有派遣使臣过问关照一句,这样的情况下,向姬竟然还认为郑国会把她们接回去。
郑恕无语得低头吃饭。
片刻后问了一句:“师傅何时回来?”
向姬掰着手指算了算,“焦斛大侠去了已有两月,照他的说法约有半月便回来了。”
郑恕没再说话。
与齐襄公诸儿和他的妹妹文姜的混乱关系一样,郑恕的生父可能是她的舅舅齐王臼儿,不过文姜嫁的是鲁桓公。但在此世界,郑恕的母亲仲姜夫人嫁的是至今不敢僭越称王的郑国国君,虽同是齐姜,却并不是周朝姜子牙的后人。此齐国的祖上乃是大梁的一个将军,受封在齐地戍守,对抗东夷人,后来梁朝衰微,诸国僭越称王,齐国也称王了。
不同于周朝宗法制嫡长子继承,这个大梁为宗国的世界还有一条“诸嫡比君”的规则,即一国的最高权威是国君,嫡长子为储君,其余嫡子为小君,有嫡立嫡,并不是嫡长子的嫡,而是嫡出的嫡,无嫡才能立长,即一个庶子想上位,要么国君夫人无子,要么得杀完诸嫡才能上。
这是由于各国之间相互联姻,君夫人代表的是另一个国家的利益,陪嫁的媵臣可以在国中为官,君夫人所生的嫡子有母舅之国的支持,为了防止嫡长子发生意外,君位落到庶长子手里影响联姻两国的关系,才有诸嫡比君这个规则,诸嫡之间按长幼顺位继承,在内政外交关系上诸嫡拥有代表国君的身份,若君夫人无子,陪嫁媵妾所生之子也是君夫人的孩子。
且在大梁朝最初,还保留着上个王朝的影响,女儿还未完全沦为工具,享有部分继承权,公子王子的称呼并不是男子专属,而是子嗣之意,王的孩子皆称王子,公爵之子皆称公子,所以诸嫡比君在最初,没有男女的分别,女公子也为小君,有的还能享有实际封地。
但七百多年过去,随着权势的起伏,有了公主与公子的区别,公主的政治地位逐渐下降。
后来,庶子也并不都是普通姬妾所生,还有可能庶子的母亲也是他国的公主,庶子也有了支持的势力,诸嫡比君的继承规则也逐渐被打破,只流于表面。
在郑国已经有君夫人和嫡长子的情况下,缙国还嫁了一个公主过去,就是打着缙国公主生下孩子后,扶持她的孩子上位从而控制郑国的主意。
按人质的要求而言,各国的质子应当是本国最有受宠或者最重要,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人,通常都是诸嫡公子王子,但郑恕是个意外。
郑恕名义上的父亲——郑国国君郑鲢,不甘心被齐国控制,尤其他的大舅哥齐王还给他戴了顶举世皆知的绿帽子,于是又娶了缙国的公主,乐于看齐缙两国相争。
郑国国君郑鲢看她不顺眼,又不想太顺服缙国,就利用诸嫡比君这个理由,让她以郑为氏,称为公子恕,称郑恕是他和君夫人嫡出的唯一女儿,诸嫡比君,她也能代表郑国,当成质子扔来缙国。
缙王当然不满,但缙国的公主已经嫁过去了,也就忍了质女这件事,何况郑恕其实有可能真是齐王的女儿,齐王还没有子嗣呢,对郑国无关紧要,对齐国齐王可未必。
不过她这个名义上的郑国质子,并没有其他正儿八经有分量的质子应有的待遇就是了。
深秋的风带着隐隐寒气,郑恕身上有伤,暂时没有去学室学习,只在家中用小刀刻字,没有医者,受伤只能自己忍着,好在她之前凭借着上辈子的记忆制作了一些伤药,用药之后感觉好了很多。
她在家等了几日,也没等到卉岸和卫共的报复,伤好之后就在家里练习剑术。
据说她现在这个身体,从生下来就一直处于沉睡状态从来没有醒过,没有神魂的存在,仅靠她的母氏收罗天下奇珍给她吊着一口气,也因此她是齐姜兄妹相亲生下的孽胎的传言天下皆有。
虽然都传郑恕是齐姜兄妹的孽胎,但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生父到底是谁,只知道穿越过来后她的身体很虚弱,且仍旧与婴儿一样需要学习走路、说话等等,在郑宫养了两三年有所好转,就被扔来当质子。
一年前齐王给她送来一个叫焦斛的当世游侠当师傅,教授她剑术,练习剑术最开始的目的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后来才加入自保的目的,身体能活动的情况下,她每天都会练习剑术,等师傅焦斛回来,就要开始教她剑术实战了。
等了一个多月后,赶在下雪前,师傅焦斛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小少年。
少年眉清目秀皮肤白嫩,圆润的面庞无甚攻击性,穿了一身干净的厚衣裳站在院子里时,神情悲凄,还有些令人怜悯的无辜,见到郑恕出来,眼中还有些警惕和惊恐。
郑恕抱拳向师傅焦斛行礼,“师傅回来了。”
游侠焦斛年纪不大,十**岁而已,有一身好武艺,剑术超群,颇负盛名。
焦斛左手右手各提一大袋黍米,对郑恕“嗯”了一声,“门外马车上还有菽粟和布匹。”
郑恕应了声“是”便出院门去搬东西,进来时衣着干净的小少年还站在原地,郑恕好奇地打量他,看他衣着整洁面容清秀,不像饿过肚子的人,倒像公室贵族的孩子,又为何会和师傅焦斛出现在这里?
焦斛是当世游侠,行踪不定,据他所说齐王有恩于他,曾召他入朝为官,他不肯屈从权贵,于是齐王让他来教郑恕剑术必要时候保护郑恕安全。
但郑恕感觉焦斛并不喜欢自己,每次来都是给她带了必要的粮食物品,小住一段日子,教她剑术让她自己练习然后便去往别处游历,过一段日子又再回来。
东西搬完后,焦斛发现郑恕正打量那小郎,向郑恕介绍:“这是你师弟,阳佟。”
又告诉阳佟,“这便是你师姐,郑氏叔妫,在缙质子恕。”
这便是郑恕最讨厌的一点,此时代男称氏以别地位,比如王族公族以国为氏,而女称姓以别婚姻,女子不必有名字,只需以孟仲叔季加姓便为代称。
她在郑国姓妫,但妫姓之人何其多,排行为叔的也不少,喊一句叔妫能同时有许多人应,但焦斛却总将她称作叔妫。
阳佟上前拱手向她行了一礼:“师姐。”
郑恕淡淡“嗯”了一声,面向这少年,唤了一句:“师弟。”
向姬还在做饭,焦斛便趁此时过问郑恕的剑术,郑恕在他面前演示了一遍,焦斛点了点头,以示可以。
待到饭时,向姬越门而出笑晏晏唤几人用饭。
低矮的案上,粟米散发出谷物的香气,焦斛不仅带来的米粮,还带来的鸡鸭鱼等多种肉类,几人分别入席,焦斛看了眼案上饭食,开口问:“我带来的双耳陶罐呢?”
向姬指了指一旁的柜子,“在那里。”
焦斛将陶罐拿来,放到郑恕面前,“这是你……”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郑恕称齐王,便改口道:“这是齐王让带给你的,路途漫漫耽搁日久,恐不能长放,你尽早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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