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回去一路几欲晕倒,拖着满身血痕到住所,向姬一见骇得脸色大变,眼泪簌簌掉下来,问怎么弄成这样。
郑恕无言,让向姬烧了点热水来擦身,身上大小伤口无数,最严重的是左手手臂上被狼咬的一口,撕扯掉半截袖子,露出血淋淋的一道伤口,差点咬掉一整条小臂。
这个年代动物咬伤很可能感染,可又没有抗生素之类的药物,郑恕问向姬:“焦斛师傅带来的佳酿可还有?”
向姬早已哭红了眼,听到她问,恍然半晌,才直点头,“有,还有,还有很多。”
“去给我取来。”
此年代的酒若要当消毒酒精用,是绝达不到纯度的,如此贫瘠的情况下,也不能立即做出个提纯蒸馏装置。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郑恕很绝望。
自己擦洗干净,用清酒洗了洗伤口,又用之前存下的解毒治伤的药涂抹上,最后用煮过的布条包扎上伤口。
做完这一切,她力竭地躺在床上,陷入沉沉的梦境。
中间发过一次烧,隐隐感觉有人给自己重新处理包扎过伤口。
再醒来后吃了一次饭,师弟阳佟跪坐在旁,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
“师姐伤势如何?”阳佟问。
郑恕轻轻碰了碰自己左臂的伤口,还有痛感,但已经过了情形严重的时候了,她回答道:“无甚大碍。”
侥幸,又没有死,接下来等着伤口愈合就好了。
阳佟松了一口气,软和的声音继续道:“师姐那日从外面归来,浑身是血,当真骇人,师傅请来医者时你已经不省人事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我要死了?”
郑恕对阳佟露出一个浅淡的笑,状若无意地看了眼焦斛,他还给她请了医者?她以为那日她伤成那样,他都让她独自下山,竟还会给她请医者。
“多谢师傅为我延医。”她依旧保持着恭谨顺从的模样。
焦斛吃了一碗粟米粥,放下木箸,沉声道:“待你伤势好些,我教你如何引气练剑。”
郑恕道:“师傅若是无事,此刻可愿先讲解一番?”
焦斛默然颔首:“可!”
几人移到屋舍外,焦斛拿起他的剑,一身黑色短打,长身立在院中,要给郑恕演示剑术。
“剑为百兵之君,我一脉剑术以阴阳合和刚柔并济为要,若能做到履实如虚,穿水如无,你便剑术大成了。”
说起来简单,精要不过“履实如虚,穿水如无”几个字,但要真正领悟以至达到此境界,非滴水穿石之功不可。
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
“你二人看好了!”
紧接着,焦斛从剑鞘中抽出长剑,没有挽剑花那种虚头巴脑的招式,足尖一点,便腾跃退至土墙上。
随即如长鹰自天上俯冲而来,一剑挥出划破空气,剑未至而已将屋檐垂下的冰柱震断,啪嚓一声,碎在地上。
郑恕真感觉到了焦斛的剑术有剑气存在。
似乎是为了演示给他们看,焦斛的招式并不快,但行若流水,一招一式舒展自然,内力运行之要随招式讲出,仿佛剑与人合而为一。
渐渐地,招式越来越快,剑身挥舞快出残影,忽而轻若浮云忽而急如狂风,震骇处如雷霆撕破九霄暗夜,从苍幕中嘶吼而来,蓬勃之气吞山吐海。
还未来得及躲避上一阵剑风,下一瞬,另一道剑风又划来。
一人一剑而已,于虚空中造出一场遮云蔽日的困局,仅那一人一剑来去自如。
这雷霆万钧骇人之势令郑恕不由屏息凝神。
郑恕没有见过焦斛真正的剑术,所见不过他能轻松一跃三丈之高,以及他刚来教她剑术那年,正遇曲阳城有乱,焦斛去学室寻她的路上,于乱贼中以一敌百的勇猛强悍而已。
今日方知,原来他的剑术,如此惊天动地。同样的剑招在她手里如同儿戏,在焦斛手里便如此高超。
待一切终了,他收剑时随意扬出一剑,然后收入鞘中。
厚雪覆盖的墙角大石,雪面分厘未变,但仅几息之后,大石由上至下分为两半。
郑恕走上前去看,那断面整齐如刀切,丝滑、流畅,她又看了看焦斛站的位置,距离这大石五步之遥,仅是收剑时扬出的剑气便有如此威力。
她心中微微震撼,开始打量这个破旧的小院……
过了半晌,还好,小院没塌。
“可记住了?”焦斛问。
阳佟已然呆滞在原地,郑恕回答:“记住了,只是恕无能,若要融会贯通,还得需要不少时日。”不可能立马再能去搏杀群狼。
“无妨,”焦斛道,“练剑非一日之功,你日后多加努力。”
此后一个冬天,郑恕不是在打坐就是在练剑,还要与各种野兽亲密接触。
左右山野里的野兽,如猛虎这样一只的,如野狼这样一群的,野猪、冬眠巨蟒,郑恕都遇到过。
她若畏惧躲避,焦斛便趋使那些猛禽朝她攻去,逼迫她正面对敌。
有毛的动物再凶恶也尚能直视,如蟒蛇之类无毛无足的动物,光是看一眼,便令她浑身恶寒,手足发麻不能动弹。
她上辈子就畏惧这种光滑的东西,这辈子还是不能克服,最后是焦斛将她解救出来。
但更令她接受不了的是,焦斛为了逼迫她克服对蛇一类动物的恐惧,将蛇煮成汤肴给她吃。
哪怕已经看不出来蛇皮蛇肉原样了,但被砍下剐掉的皮还挂在树枝上,郑恕汗毛倒竖,反胃地跑远在一块空旷的地方吐了半天。
这种生理性的抵触她克服不了。
从用尽全力缠绵很久才能杀死一匹孤狼,到后面与一只白斑大虎相斗,差点葬身虎口,最后抓住时机一剑捅杀大虎。
郑恕气喘吁吁地用剑割开大虎的脖子,埋上去喝了几口热淋淋的鲜血,最后精疲力尽地仰躺虎身上,眼神虚空地望着天空。
焦斛上来看了一眼大虎的尸体,认真地检查了致命的一剑,满意地点点头,“这次不错。”
最后看到郑恕失神的双目,焦斛又微微蹙眉。
从她眼中看不到一个孩童应有的恐惧,她仿佛对任何事都接受得很容易,连恶斗群狼时眼中也只有嗜血杀戮对抗,回去后更不曾抱怨哭诉过一句。
可她并不是长在山中的野人,在郑国宫室中锦衣玉食高床软枕生活过,即使到缙国为质,也是与国人聚居,没有需要她殊死搏斗的地方,如阳佟那般武将世家的孩子,见过生死屠戮,尚能流露出稚子神态,她何以会有这样超出常人的成熟与冰冷性情。
焦斛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抿了抿唇后,说道:“休息几个时辰,去杀人。”
精疲力竭躺在虎身上的郑恕转动迟滞的眼珠,面无表情淡淡看了焦斛一眼。
终于要去杀人了吗?
郑恕闭目想起刚才的这段日子以来的血腥,本能地咽了咽嗓子。
焦斛这个人真的很难懂,也很难讨好,她作端庄淑女状,他不喜;她举止仪态有失,他又蹙眉;她杀野兽不够果断,他嫌弃;她动手干净利落,他又皱眉,似乎无论如何都对她不满。
但她现在已无意讨好他,一个无论如何都对自己有偏见的人,她何必再做无用之功,他还肯教她一日,她就跟着学一日。
郑恕休息了一个多时辰后,焦斛将她带到另一座山头一个草屋前。
“里面的男子是个盗匪,你去把他杀了。”
她扣紧了仰光剑,却站着一动不动。
“你不愿杀人?”
“非也,只是……”
从她站的角度,隔着窗户她看到里面一个中年男人正端着碗喂一个瞎眼老妪喝粥,老妪口齿合不拢,汤粥从口角流出来,男子并无不耐地用袖子将流出来的汤粥擦去。
焦斛挪动脚步,亦看到了这场景,冷笑道:“他为夺钱财杀了一户人家上下几口,又脱离有司追捕,逃到此山中度日,以抢劫杀害不远处的老弱为生,杀人不知凡几。”
郑恕没有说话。
接着,小屋内的男子将老妪扶着躺下,从屋中走出来,便看到了郑恕和焦斛。
男子一看二人带剑,便露出凶恶的目光,从屋中抓出一柄锈迹斑斑的青铜剑,朝焦斛刺去,焦斛点脚跃至树间,留郑恕在下与那男子搏斗。
这虽是个壮年男子,但有这个时代特有的营养不良,骨架高大却几乎瘦得皮包骨头,朝郑恕挥来的剑使足了力气,郑恕轻巧便避开了。
比起和饿狼猛虎相斗,要杀他简直轻而易举。
可是……可是……
男人再次扑过来,便被郑恕攘倒在地,破锈的剑落在地上发出“哐当”声,郑恕下意识往屋里看,里面的老妪动了动身体。
就在她犹豫愣神的一息,男人忽然将她推翻,按在地上掐住她的脖子。
一边掐着,一边用哀求的缙语向她求饶,求她放过他,他还有老母要侍奉,大王征了很多粮食,他阿父已经饿死了……
他一边哀求,一边收紧手上的力气,郑恕被掐得面色涨红,眼睛里流出生理性的泪水,仰光剑滑落在旁,她从袖中抽出短匕。
手指颤颤,将匕首抵上男人的腹部。
颈上的力气渐渐松了,温热从手上传来,郑恕挣扎着掀开男人的身体,从地上爬起来大口喘气。
焦斛从树上跃下来,看了眼男人的尸体,又看到坐在地上的郑恕,开口斥责:“妇人之仁!”
生死纠葛之际岂能手软心软,又岂能分神。
若这是个更有力气之人,在她看向老妪那一眼,便能要了她的命。
然后,焦斛没有看郑恕,便抱剑下山了。
郑恕心中冷笑,若是她干脆利落的结果了这男人,只怕他也会说“最毒妇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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