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头,暑气熏蒸着田地。
孟弋一身短打,裤脚高挽,袖筒用细索系起,小臂暴露在酷日下,晒得黑黑的。她一脚踩在臿上,足跟发力一蹬,臿叶入土大半,再用力一拔,土粒翻飞而出。
臿叶半腰到尖,尽是干碎的屑沫,扑簌簌流沙似的往下泻。孟弋扔了臿,蹲下去,左手撑地,右手探进土洞。
干的,全是干的,土里没有一滴水。
孟弋被晒黑的脸瞬间又黑了几个度,眉间挤出几道折痕,像极了田间开裂的沟壑。
六月初,谷子抽穗的关键时节,偏偏遇到了大旱,连月来滴雨未下。放眼远望,连天铺地的谷穗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像垂暮之年听天由命的衰朽老叟。
难道今岁又要绝收了?老天为何总与秦国作对?
现下是秦王政三年,不知不觉,来到秦国已六个年头了。六年来,特别是嬴政即位三年以来,不是旱就是涝,农人倒了大霉,三岁中有两岁都是饥年。
孟弋的买卖也不好做。蓝田那片漆林,出漆的头年遇到连阴雨,白忙活一场,什么也没落着;其后两年,天公作美,顺顺利利割到漆,赚了一大笔。孟弋看着账簿喜得合不拢嘴,每年都添这么一大笔进项就好了。
但,人间事,正所谓好花不常有,没两年,漆树得了病虫害,死了大半。孟弋一夜间白了两根头发。
弃和黑颈宽慰她把心放宽,漆树死就死吧,这点损失无伤根本,还有旁的买卖帮衬,再者,大王、太后、吕相他们不是还赏赐了许多?孟弋摇头,你们啊,太短视。赏赐都是虚的,人家心情好了,给你一点,心情不好了,全收回去。自有自己挣来的,才是实实在在的。
真正让孟弋夜不能寐的,不是死了几棵漆树,而是罩在头上的阴影,关乎事业前途的大危机。
弋氏这些年的大宗收入,靠的是诸让和槐他们远途输送来的赵地物产,即是说,孟弋在啃老本。
邯郸的买卖,也不太乐观。弥贼几次三番找麻烦,弋氏遭受沉重打击,诸让和槐费劲千辛万苦才勉强维持盈余。赵国没有一年不打仗,不是和秦国打,就是和燕国打,有时运气好了一对二,为了维持庞大的军事开支,赵国收税收得很重。此等局面下,不亏本已属不易,再想扩大盈利,难上加难。
咸阳的情况,更一言难尽。
经过几年的经营,蜡烛和手工皂益臻成规模,咸阳人买烛买蜡,不约而同都会选择弋氏。可这宗买卖是缎子草包,外光里不光。为了让穷苦人用得起,孟弋把价格定得很低,利润微薄。且,采集原材料,制作,都需要投入许多人手,刨除掉人工成本,赚得更少。
弋氏的主人入秦六年,弋氏的生意版图非但没有扩大,反而有坐吃山空的隐忧。焉能不愁?
孟弋气急败坏,狠跺了一脚地上凸起的小鼓包。转头看到黑颈等人疑惑的目光,她旋即换上了自信的脸孔。这么多人指着她吃饭,她怎能自暴自弃?不怕,好歹还有五百户汤沐邑呢。
嬴政划了杜县的五百户给孟弋,以作汤沐邑。
五百户的租子,够装几个粮窖了。可老天捉弄人,降下一场大旱。孟弋担忧的是将来,农人愁的是眼前,眼前是鬼门关,过不去就是死。若旱情持续,谷穗绝收,他们会饿死。侥幸存活,租税也交不起,下场更是生不如死。
“旱既大甚,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惔如焚。我心惮暑,忧心如熏。群公先正,则不我闻。昊天上帝,宁俾我遯……”①
离开田里,行径一处村社,社中正在祭祀祈雨。
孟弋被古老神秘的钟声、祷祝声吸引,驻足,站在人群后,学着人们的动作,跪拜、磕头,虔诚地祈求上苍。
仪式结束后,有村人认出了孟弋和黑颈,去岁秋收交租时,他二人来过。
“孟弋夫人!”
村人围拢上前,向孟弋诉苦。
有老者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老天不给活路……”
看着那一张一张黝黑沧桑的脸,孟弋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也是土里刨过食,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深知农人的苦楚辛酸。
“乡亲们,天还没把我们逼上绝路,河里水不还没干吗?从明天起,我和大伙一道,汲水灌田!若上天执意不给活路,那今年的租子,就全免了!”
天大的惊喜砸下来,村人一时间都愣住了。
俄顷,见惯了风霜的老者向孟弋重重行了一礼:“去岁,夫人收租以小斗进,老朽就看出来了,夫人是千载难逢的大善人,老朽拜谢夫人!”
村人如梦方醒,纷纷跟上:
“拜谢夫人!”
“小人定日夜祈祷上天,护佑夫人千秋万岁!”
……
拒绝了村人的挽留,孟弋一行继续上路,走累了,找片树荫歇脚,吃块糗喝口水,先前的沮丧情绪压下去大半。遥望不远处蜿蜒流淌的河流,不由想到郑国,三年了,渠还没挖好?这间谍怎么那么笨呢!
黑颈冷不丁一顿数落:“主人,仁义不是乱施的,咱们一年辛苦,落到手里有几个子?就指着秋收的租子,你可真大方,说免就免了。你算算咱们还有多少余粮?农人是可怜,那咱们吃什么?”
在村社,孟弋免租的话一脱口,黑颈眼都直了,当场就要劝阻,奈何不能驳了主人面子,遂隐忍不发。这会子没了外人,主仆席地而坐,没了顾忌,满腹怨言汹涌便似洪水决堤。
“不比在赵国时候,咱们存粮多,又有公子兜底……”
“公子”一从嘴里溜出,他就意识到说错话了,猛地截住话头,可为时已晚,几粒松子照着脑门蹦来。
“你再说?再说下回扔的就是钉子!”
孟弋化身恶主,张牙舞爪。
黑颈以指作针,做了个缝嘴唇的动作。
公子是个不大不小的禁忌,在主人面前,提不得。
几个月前,许泽出使邯郸归来,悄悄对他说,公子娶了新夫人,是朝中重臣的女儿,让他保密不要告诉主人。说完,一扭头,看见主人站在几步外。
主人很平静,平静地让人害怕,连着几日不说一句话。自那以后,没人再提公子了。
平心而论,黑颈对公子是有怨言的。他出任赵相后,处处与秦国针锋相对,秦赵关系紧张,主人不干涉政事,却因公子之故,受了不少闲言碎语。最离谱的,竟有小人说夫人是公子打入咸阳的间谍。唉,再娶就再娶吧,对主人而言未尝不是好事。只是思及从前,公子和主人那般情深义重,再观照当下,不禁令人唏嘘。
如果孟弋有读心术,读出黑颈在想什么,一定甩他一巴掌,再骂一句没出息。此刻她满脑子都是旱情,哪有功夫儿女情长!
***
回到咸阳,孟弋直扑相邦府。
阍人是新换的,不认识孟弋,见来了个衣着破烂的女子,以为是乞讨的,不由分说赶孟弋走。
“这是你来的地?快滚!”
孟弋从底层一步一步挣扎中来,闯荡多年,见惯了白眼,早麻木不仁了,可今日确有急事,这狗眼看人低的奴子点燃了她的怒火。她估量,是直接动手,还是将其骗到僻巷打晕?袭击相邦家奴,触犯秦律吗?
“好狗不挡道,瞎了眼的奴子,知不知道我主人是谁?”黑颈打算硬闯。
阍人抄起棍棒:“管你哪来的野狗,再不滚,管教你变死狗!”
门嘎吱开了,一人走了出来。
孟弋喜道:“李斯!”你可真是及时雨。
李斯审视阶下的村妇,眼珠子瞪大了不止一倍:“孟弋?你怎么这副打扮?”
孟弋?孟弋夫人?
情知惹了惹不起的人物,阍人下跪求饶。
孟弋不是大度的人,可此时有急事,不屑于之计较,问李斯:“相邦可在?我有急事。”
“何事?”
“我去了趟杜县,旱情非常严峻,我想……”
“相邦病了。”李斯摆手,“你来的不巧,改天吧。”
一听病了,孟弋坚持要去探视,李斯阻止:“相邦不见任何人。”
孟弋觉察出古怪,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子,料定这厮有事隐瞒。对了,他不是被吕不韦举荐到大王身边了,怎么还在相邦府?
三年前,李斯智救吕不韦,吕不韦感其恩,大手一挥,荐他到大王身边做了郎官,虽然品级不高,贵在是王之近臣。
这时,李斯的御者驾着车赶来,李斯请孟弋车上谈。
孟弋上车就抱怨:“什么事比得过农事?旱魃作祟,民有倒悬之危……”
李斯掐掐眉心:“旱就旱吧,大王还能缺了你一口吃的?相邦早就知道了,天发怒,人有什么法子?离秋收还早,各地不是已经在祈雨了,等着吧,说不准明日雨就下来了……”
孟弋想驳斥他“你说的是人话么?你是龙王,说下雨就下雨?大旱过后必蝗灾,不提早防范,再旱下去,引来蝗虫怎么办?!”却听他疲惫道:“相邦是真的倒悬了。”
孟弋竖直了耳朵。
“五国又要合纵,阵仗挺大。”李斯连声叹气,“这个节骨眼,太后又频繁召相邦入宫,相邦招架不住,担心走漏了风声被大王逮到,拒绝了几回了,太后恼了,威胁相邦再拒召,就向大王挑明。相邦无计可施,只好装病。今日唤我来问计,我能有什么计?我又没有和人通奸的经验。”
孟弋:“……”
“你此时与他说什么旱情水情,他哪有心思……不如你进宫劝劝太后,把太后劝住了,相邦的病就好了,就有心情管旱情了……”
孟弋孟拍车壁:“停车!”
多少事,坏就坏在奸情上。历史上的吕不韦为摆脱纵情的赵姬,物色了个替身。就是这个无德的替身,引发了秦廷的一场大动乱。不过,此时,孟弋完全不担心,因为她已将动乱的源头铲除了。
三年前,在街上撞见嫪毐犯事被官府游街示众,李斯那时被吕不韦派去学习刑狱,与办理此案的官吏相熟,孟弋动了心思,让李斯使了使劲,把嫪毐流徙到了北地边境,充当戍卒。边境环境严酷,又时常打仗,那奸贼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移走了祸害,嬴政就安全了,自己的学生,当然要为他考虑长远,至于赵姬和吕不韦……俩人互相折磨去吧,孟弋可没心思管闲事,她要救灾。
***
天不救人,人要自救。
孟弋奋战在田间地头,和农人一道,一瓢水一瓢水喂给干渴的谷穗。然而人终究是渺小的,水浇得再勤也挡不住酷日一烤。
十天过去了,一滴雨也没落下来。
孟弋慌了,害怕榆邑旧事重演,她想到了囤粮。
可是秦律禁止粮食买卖,想买也没人敢卖。
她开始焦躁,瓢都端不稳了,两脚踩在土里直打晃,稍不留神,被土里隆起的鼓包绊了一跤,摔了。
这一摔登时摔清醒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摔入脑海。她惊骇万分,双手撑地坐起,只见适才被踢翻的鼓包里,飞出了一只螽虫。②
接着第二只,第三只……
孟弋脑中“嗡”地一声炸裂开来。
① 《诗经·大雅·云汉》,传为周宣王祈祷的捣词。借用。
②螽,先秦典籍常用螽代指蝗虫。
徐光启《农政全书》讲如何扑灭蝗虫,事前要掘取蝗卵,只要看见地脉隆起,即便报官,集群扑灭。参见竺可桢《天道与人文》第二章《我国古代农书医术中的物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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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发,随后再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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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大灾来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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