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冷笑,面上却很依赖:“配合?官人要莺莺配合什么?莺莺不懂,莺莺现在只想跟官人回家。”
沈誉说:“现在还不能回家,你的罪名还没洗清。”
我心说:什么叫做我的罪名还没洗清?其实是你还没找到理由给自己开脱吧?
面上还是一副温顺的模样,我说:“那要怎样才能跟官人回家?”
沈誉激动地说:“明天为夫在堂上说的话,你只管点头应和便是。无论我说什么,发生什么情况,你都顺着我的意思来。”
“无论”?
我心里白眼直翻。
我说:“可是官人,你不告诉莺莺明天要说什么,莺莺愚钝,怕是明天不知道怎么说。”
沈誉说:“不是说了吗?你只管应和。我以性命担保,只要你好好应和,我立刻就能带你离开这鬼地方,以后,为夫把你当眼珠子一样疼,你要月亮,为夫绝对不止给你摘月亮,天上的星星都给你摘了。”
我说:“我不要听你说这些!我要你现在告诉我明天要我说什么,不然我不配合你。”
他并不正面回应,而是再次举起手,做出发誓的姿态,继续说着他那些虚伪的诺言:
“莺莺,你怎么还是不信我呢?
为夫对天发誓,绝不再害你!若有违此誓,叫我沈誉立时三刻,暴毙而亡!
明日之后,我们夫妻同心,我定会好好保护你,让你做全苏州城……不,做全天下最风光、最幸福的沈夫人!
莺莺,信我这一次,就这最后一次!为了我们将来能白头偕老,为了你最爱的我,好不好?”
我猜测,他想要的配合,无非是在公堂之上用文字游戏给我下套,让我这个完美受害者亲口承认他编排的谎言,给他脱身。
要我的配合,就是他今天来找我真正的目的。
这小人卑鄙无耻,防心重得很,估计再问下去也不会吐露一个字。
不过他这些话倒是给我提了个醒,明天他一定会给我下套。
我必须小心提防。
我迎着他那双含泪的眸子,脸上绽放出一个温顺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说:“好,明日我一定好好配合。”
沈誉舒了一口气,说:“我的好莺莺!你真是为夫的解语花!你且再忍耐一晚,明日打完官司,为夫定风风光光地接你回家!”
他最后深情款款,饱含爱意地望了我一眼,带着碧桃离开了。
他走后,泪流满面的竹青担忧地看着我:“小姐,您真的……”
“假的。”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他在演戏苦情戏。我就陪着他演,想看看能不能套出他的话来,结果这人还是那么奸诈,对我的问题都避而不答。真是浪费我的时间。”
竹青揩掉眼泪,转悲为喜说:“原来如此。”
想了想,竹青又说:“小姐,我怎么觉得他相信你这点也是装的呢?他肯定还有别的诡计。”
我思索片刻,说:“不,他真的信了。”
他当然信了。
陈莺莺从前原谅过他千次万次,他从前没起疑,现在也不会起疑。
在他眼中,陈莺莺从骨子里就是一个被驯化的、对丈夫言听计从的傀儡。那份“贤良淑德”的名声,说穿了就是愚昧的顺从,站在沈誉的价值立场上,甚至就是“蠢笨”。
我让竹青别想太多,明天升堂审讯很重要,要留足精神,早点休息。
后半夜我们睡得提心吊胆。
一直熬到升堂的时候。
说不害怕是假的。
我和竹青被衙役粗暴地押解,穿过阴暗牢廊的时候,我浑身都在发抖。
恐惧。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宣判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们还是有概率会杀我。
一踏出通往府衙大堂的侧门,喧嚣的声浪便如潮水般涌来。
苏州府正堂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来自男女老少的无数双眼睛投射过来,带着熟悉的眼光——
好奇、鄙夷、愤怒、厌恶……
“看!那就是毒害亲夫的陈氏!”
“听说她嫉妒妾室,连自家官人都要害死!”
“蛇蝎妇人!该千刀万剐!”
“推官大人定要明察秋毫,严惩这恶妇!”
污蔑、谩骂、侮辱……
如同毒蜂,嗡嗡地钻进我的耳朵,刺痛着我的每一根神经。
这些话,我被抓来的那一天已经听过无数次了,但我还是没办法做到充耳不闻。
我紧紧攥住拳头,努力保持镇静让自己不用愤怒的眼光看他们。
正堂之上,气氛肃杀。
“明镜高悬”的匾额下,端坐着负责此案的主审官——苏州府推官李善。
他面容癯瘦,眼神浑浊冷漠,好像在他眼里所有关乎生死的大案,都只是一桩桩烦冗的公务。
副座坐着典史周良,正是之前派捕快缉拿我的人。
周良身材胖矮,肚子大得不知道刮下来能炼多少斤油,长得就像肥头大耳的黑色野猪。
沈誉一个素来喜欢穿大红大紫鲜艳袍子的人,今天装模作样换上了一身素色长衫,垂首肃立在一旁,眼里满是泪水,蓬头垢面显得十分憔悴。
我看着眼前这三人,听着广场那边传来的唾骂声,又想起那块“明镜高悬”的牌匾。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置身在地狱。
这不刚好对上了吗?
阎罗殿里坐着一个瘦鬼判官,一个胖鬼差役,一个吃人的玉面魈,还有一群喽啰鬼卒。
还有一个等待被吃的人。
不过地狱的审判是公平的,这里未免有公平。
“升——堂——”
“威——武——”
水火棍敲击地面的沉闷声响,伴随着衙役们拖着长音的呼喝,压下了广场上的喧嚣。
不等李善开审,我率先将那份浸透着血泪控诉的状纸高举过头顶。
“大人,民妇陈莺莺有冤情上禀!状告……”
沈誉见我这一举动,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慌张地瞪我一眼。
他记得昨天没叫我这样做吧!
沈誉连忙向李善使眼色。
哪用得着沈誉对李善使眼色,李善久居这推官之位,怎么应对还不是“手到擒来”。
李善眼皮都没抬一下,惊堂木拍在桌上,打断我的话。
“啪——”
李善说:“陈氏,本官尚未问你话。公堂审案,自有章程法度。苦主未陈情,你身为被告,岂能僭越喧哗?此乃扰乱公堂秩序。念你妇道人家,初涉公门,惊惧之下或有失仪,本官暂且不予追究。退下候着。”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这样给我扣上一个僭越的帽子,还显得他颇为通情达理。既向围观的看客暗示了我的“无知失礼”,又堵住了我质疑他不公的口实。在围观群众的眼里,他是按规矩来的,是我不懂规矩在先。
将我牢牢钉在“被告”的位置上,剥夺我主动发声的权利。
这个时候若是我继续申诉,他必然会继续给我扣帽子,而毫不知内情的看客们,兴许会更加落井下石。
我只得沉默。
旁边一个书吏快步上前,接过状纸给李善,李善略微扫了几眼,道:“杭州府官商陈氏女?”
我说:“是。”
李善说:“知道了。”
说罢便随手放在桌上。
我眼里的光焰灭了好几分——
他们根本不在乎真相。
李善的目光转向沈誉,语气竟缓和了几分:“沈誉,你乃本案苦主,亦是陈氏之夫。本官问你,你夫人陈氏下毒谋害于你,可有实证?将当日情形,细细道来!”
沈誉立刻上前一步,深深作揖,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满是后怕之色,声音颤抖,带着哭腔:“回禀青天大老爷,学生沈誉,实在是无颜启齿啊……”
李善说:“公堂之上,速速说来,本官也好替你做主。”
我不禁冷笑,好一个“替你做主”。
沈誉哀叹一声:“家门不幸,竟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三月十三那日,学生因些许家事,与拙荆陈莺莺发生了口角。事后,学生心中烦闷,在书房独坐,学生的妾室林芳和赵秀娟,端了一碗参汤进来,说是陈莺莺特意吩咐她们送来,给学生赔罪、安神的。
学生念及夫妻情分,知道陈莺莺性子冲动了些,但想着她也是一片好意,便不疑有他,将参汤饮下。
谁知饮下不久,便腹痛如绞!还好学生喝得不算多,否则必然会命丧当场啊!”
他捂住胸口流泪不止,表演得极其逼真。
广场上围观的百姓群情激奋,爆发出一阵激烈的谩骂,各个恨不能拿唾沫星子淹死我。
这如山般的谩骂许久没降下来,李善不得已拿起惊堂木拍在桌上。
“肃静!”
人群的谩骂声这才逐渐降下去,但是仍然没有消失,像蛰伏的猛兽,只等一个契机再次爆发。
“哦?” 李善发出疑问,“既是陈氏吩咐林氏、赵氏送的汤,那下毒之人,岂非便是陈氏?”
沈誉说:“大人,起初学生也是这般认为。以为陈氏因口角怀恨在心,竟要下此毒手。在三月十四日这天,将此事告诉了周典史,周典史为正法纪便将陈莺莺缉拿至狱中。学生心中恼怒,也就向府衙这边投了状子,希望治陈莺莺的罪。
但是!直到昨天三月十五日晚上我才知道,原来冤枉了拙荆陈莺莺!
前天林芳小产而死,赵秀娟上吊自杀,我悲痛欲绝,却又不知赵秀娟突然上吊自杀的缘由。随后我在她房间发现一份遗书,这才真相大白。
赵秀娟的遗书中写着她畏罪自杀之事。原来是她和林芳二人在参汤中下毒,然后陷害给陈莺莺,赵秀娟见林芳陷害陈莺莺之后立马流产,觉得作恶的报应来了,心里惶恐,遂上吊自尽。
随后家中仆从碧桃告诉我,她目睹了林芳和赵秀娟在伙房熬制参汤,熬好后就端到我房间来了,林芳和赵秀娟警告碧桃,要是碧桃敢把今日在伙房遇到她二人之事说出去,定不饶碧桃。
所以碧桃一直不敢说,直到我看到赵秀娟的遗书问她,她才一五一十告诉我。”
沈誉猛地抬头,嚎啕道:“大人,那林芳与赵秀娟,自入我沈家以来,便对主母陈莺莺多有不满!尤其是林芳,仗着腹中有我骨肉,更是骄横跋扈,常在学生面前搬弄是非,构陷主母陈莺莺!
她们暗中勾结,趁学生与陈莺莺争执之机,假借陈莺莺之名送来毒汤。一来,可以毒杀学生,嫁祸给陈莺莺,一石二鸟!二来,若学生不幸身故,她们腹中子嗣便能继承家业!而子嗣尚未出生,我沈家偌大的家产岂不都被她二人夺去了!
其心可诛啊!”
我的心猛地一沉,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沈誉,怒道:“荒谬!真是颠倒黑白!”
沈誉见我丝毫没有昨天同他说话时那副顺从的模样,看我的眼神中带着恼怒。
我再也忍不住,站起来厉声喝道:“沈誉!林芳和赵秀娟已被你害死,尸骨未寒!你竟还要往她们身上泼脏水,让她们替你顶罪!”
“大胆陈氏!” 典史周良眼神凶狠,厉声打断我,“公堂之上,岂容你咆哮!推官大人尚未问话,你再多言,休怪本典史大刑伺候!”
两个皂吏见我站起身,立马过来押我跪下,力道之大,揪着我胳膊折断般的痛。
人群中又是一片哗然,惊叹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啊?她在说什么?”
“这沈誉一下说陈莺莺是毒杀他的凶手,一下说自己两个妾是毒杀自己的凶手?到底是谁想毒杀他?”
“我看就是这陈氏在胡搅蛮缠!死到临头还嘴硬!”
“唉,我说这三个女人都不是好东西!都是毒妇!只有沈老爷是天大的冤枉!”
“我赌一贯钱,是这陈氏给沈老爷下的毒!”
“我赌一两!是那赵氏和林氏给沈老爷下的毒!”
……
李善冷冷瞥了我一眼,转而对沈誉说:“沈誉,你所言可有凭证?诬陷他人,亦是重罪。”
“学生不敢诬陷!” 沈誉连忙躬身,“学生人证物证皆有!”
李善说:“传物证!”
沈誉将那封遗书递上,说:“这便是赵秀娟的遗书。”
李善看过之后,立马横眉,表现出一副恼怒的样子。
周良接过来阅毕,面露惊讶之色:“这这这!所有罪名都事无巨细,写得清清楚楚啊!”
李善说:“传阅。”
一名皂吏高举着那封伪造的遗书,在人群最前排缓慢走动,尽可能让更多人看到上面的字迹。
皂吏粗声喝道:“肃静!都睁大眼睛看清楚!”
人群逐渐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那张薄薄的纸上。
几个穿着稍体面、像是读过些书的人,努力伸长脖子,眯着眼睛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捋着胡须,煞有介事地念出声:“唔……‘妾赵秀娟绝笔’……”
“快念快念!写的什么?!”山羊胡旁边一个粗布短衣打扮的人焦急地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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