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景园的梨花开了,西平府秦家今年却只能让春事闲过了。
因为西街南罗巷的四老太爷殁了。
作为秦家东西两府里仅存的一位人瑞老祖宗,他的身后事办的可谓极隆重哀荣,孝子贤孙跪满了整条街,哭灵的嚎啕声一刻没歇过,还请了普光寺的和尚们来念了整三天的经。
出殡那日更是体面非常,出了西街往城外走,路上皆是相熟人家路祭的搭棚,祭文一纸接着一纸,白纸黄表铜子撒了满满一街,不知事的孩儿沿路追着捡钱,神色好比过大年节时欢喜,家里大人却没打骂他们,跪着磕了个头,只暗道一声“四老太年功德无量”,有了这些铜钱,好歹能撑过这青黄不接时候的饥荒了。
大丧热热闹闹办了十多天,四邻亲戚们吃了个肚饱肠满,秦家诸人却疲累的人困马乏,恨不能就此倒头就睡,再不理那世俗人情。
西平府的西直街就是秦家街,这条街俱住着秦氏族人,或是来此地投奔秦氏的亲戚们。西街的秦氏又分南锣巷秦家和北锣巷秦家,这南北秦其实乃一族,是属同一个祖上,不过后来弟兄分家,便一个分在南锣巷,一个分在北锣巷。
南锣巷的祖宗为长,读书成才,取进士后一路官拜至相府,又封了太学太傅及文澜阁大学士,在任时门生遍天下,厚德博志,一生勤谨,佐了三代君主,后告老还乡,举家迁回了西平府故居,安然终老,被上谥为秦文忠公。
北锣巷的祖宗为幼,也随兄长读书取仕,在兄长的保驾护航之下,一路升迁至一方抚府,文忠公告老退回祖地后,他便顺利接任了太学太傅,后也封了大学士,只是他运气不如兄长,还没来得及告老,就殁在任上了。后来儿孙们抚柩回乡守孝,便在北锣巷长住了下来,成为秦家第二支。
才没了的四老太爷就是文忠公的幼子,父亲恩荫尤在,才有这般哀荣且隆重的丧礼。
秦家一门两太傅,果真荣耀非常,俨然是西平府一等一的书香门第,凡读书人来此,必会上门来恭拜,若得了指点,出去后再与旁人说一句“吾家恩师”,身价便百倍的往上涨,不出几年,遍天下读书人都称自己是秦氏门生。
受益更多的还是平西府本地的学子,学子们慕名而来秦家求教者甚多,而秦家人少有推拒门外,皆耐心指点文章与处事,是以无论西平府的学子去至哪里,别人只听他是文忠公的乡人,便有许多优待。
文忠公他老人家说:人走茶便凉,需早栽种恩荫,与人施恩不必重,只三两分就好,为的是墙倒时能得众人相扶一把。
不可不谓是未雨绸缪之深。
又说:处繁华锦盛之时,亦需堤防一朝沦丧时,时时谨慎小心,守正务实,重义轻财,不可奢糜抛费,需知物力维艰之道。
还说:秦氏子弟不必皆以仕出,需知盛极必衰,满则溢出,即济未济不过一变之变,宁使否极泰来,不可失了谦豫之心。
真正是千金良言,谆谆教诲之语。
只是名与利更动人心,文忠公一殁,他的儿孙们只秉持了三年孝道,之后便有人陆续出了仕,未出仕的人也乘着先人的余荫,很赚了几波名与利,使后来人说道秦氏时,一面敬仰其祖之高德,一面又叹息其子孙失其祖德,秦氏风骨终究没剩多少了。
四老太爷是文忠公幼子,他不比兄长们在学识上出众人情上练达,便谨守务实之道,一生尊父道行事,不出仕,不与人畴谋,不图名利,安然留在平西府,与他所出那一房,守着文忠公留下的田产过日子。
如此,比之其他几房,他的家资便不甚丰盛了,后来生了三个儿,儿又有孙,孙又生儿,几代下来,支出比收成更多,兼之四老太爷为人颇有些厚德的品性,做了许多慷慨事,一来二去,老四房便越发显的落魄。而另外三房,为官的为官,做宰的做宰,任拿一房的子孙出来,都比老四房的子们殷实体面的多。
所幸四老太爷这一生名声极佳,时人说起秦氏,自会说起四老太爷的名望,如此,老四房虽落魄些,在外头的名望却高。
只是四老太爷这一殁,一场丧礼下来,秦氏名望又堕了一半,老四房的家业差不多也耗尽了。
这事,另外三房人家与北巷的两房人家却不理会,各房事头各房管,都只道老四房只守着祖上的那点子产业活,再没人肯出去挣一挣,那不活该穷还能怎么样呢?
老四房的人心里头更苦,这就不是个能说的事,是他们不愿意出去挣挣家业么?是四老太爷不让啊!这位老人家守了一辈子不说,还压着子孙守了一辈子,说是要听祖宗的话,能不出仕则不出仕,若是只论学习做人处事的道理,在家看书一样能学,要安贫乐道,要宁静致远,要无为而修,说且耐心且等……
老四房的一众子孙只能巴巴守着等着耐着,偏那位老人家长寿,便只能咬牙守着等着耐着……守到头上的压制没了,人也过了拼博的年岁,家业也空了。
守的七七刚过,早些积压下来的事端才全部爆发出来——
老四房人闹着要分家了。
原来老四房之下又分了小三房,小三房之下还有个七院。
小三房的那一辈也上了岁数,受四老太爷的影响很深,很有些乐天知命的性子,习惯了不争不抢,安稳过活。
事情是从七院里闹开来的。
七院就是指七个院子,一个院子一户人家,老四房的七院就住着四老太爷的七个孙子,最大的已年过了四旬,也做了祖父,最小的才二十来岁,才成婚没多久。
七院的规格不算特别,就是二亩大小一处地方上建了正房侧房两个耳房及两间小倒坐房。家里人口少些,这院子是管宽泛的,若人多了,就显的挤,若人再多些,便是屈住着了,进进出出连个手脚都伸展不开。
秦大爷秦二爷都是做了祖父的年纪,家里人口又多,连着身边伺候的人,两家的小院子大多住了二三十个人,不得已,小郎们断了奶后就挪到正屋里跟着祖父母们睡一处。未出阁的姑娘得单住一个屋子,成了婚的小爷们也是单独住一屋的,若儿子们多了,这屋子便住不开了,只能加盖屋子。可院里总共那么大的地方,加盖了屋子之后越发挤的连个腾脚的地方都没了。
秦二奶奶早先就撺掇秦二爷搬到外面去,好不好的,手里总还有几两银子,在宽泛些的地方新置个宅子,一家子都搬出去,见的世面广,也能寻两个正经的营生做,给儿女们攒些聘礼嫁妆。守在老宅里,只怕是守到死呢,也守不来个挣钱的营生的,儿女们都大了,早该做个打算了。
只二爷不去,说祖父和父母都在这里住着,老人家一天活着,这家就一天不能分,再说,哪有扔了父母去外面住的道理呢,怕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
秦二奶奶没法,只得先忍耐下来。
如今四老太爷没了,她便不想忍了。秦二爷是个温吞的性子,二奶奶却是个泼辣的主儿,天燥人就燥,一点子火气都能招出天大一场火来。
原是小三房的大老爷要按着旧例分了四老太爷的遗产,六成归大房,剩的四成,二房三房平分,但这祖产不包括四老太爷先时住的那个院子。按例,那院子也该是大房的。大老爷与兄弟们交情甚笃,便说这院子归他也成,他再从产业中分两成出来,给二房三房补上。
大房也不能说不要这院子,毕竟大房有三个儿子呢,大爷三爷四爷都是大房所出,二爷五爷是二房所出,六爷七爷是三房所出。大爷家有六七个孩子,三爷家也有四五个孩子,人多了,他们的院子就住不开,这才瞅准四老太爷住的院子了。
兄弟间你推我让原也是好事,几好合一好么,大家都得了益处还不必伤了感情。
怨就怨二老爷,他说院子合该是大房的,他也不要产业,若大老爷有心,就将他的那一份给了三老爷吧,原因是三老爷一惯的体弱多病,每年四季交替之时都要病上一场,一年下来,请医问药都要花费不老少钱。若分了家,三房只靠那薄薄两成产撑着,怕三老爷最后连个请医吃药的银子都拿不出来。
他说就补给三老爷吧。
三老爷还没应下,二奶奶倒先不愿意了,她与大奶奶两个管着家中锁事,再没人比她更清楚家中的窘境了,那真是堂堂煌煌高门之内,穿的罗绸衣,吃的菜糠饭,这话若说出去谁敢信呢?
二老爷就是个甩手的掌柜,怕是连家里有几斗粮米都不晓得呢,他倒可天下的大方。
于是晒被子的时候,就在院里开始了咧咧的报怨:“……可皇天下就没见过这样慷慨的君子,他老人家必是有万贯千金的,可入不得那一星半点子,哪怕家里只剩得一床破棉被,他也要赊了狐裘给人家,怕不是为着个虚名儿,将一家子生计都抛脑后了……”
七院本就是相挨着的,大爷与三爷家与她家是紧贴着的同一堵墙,二奶奶又是个泼辣人,高高一声起来,各家都听着了。
五爷六爷就在她家后边住着,留了一条四米左右的巷子,墙前喊一声墙后都听到的距离,二奶奶这一顿高声,五爷六爷家诸人也都听见了。
二太太也听见了,只是她惯是个软和人,自来没辖制住过儿媳,如今听了这样不成体统的话,也不得不喝一句:“你快些住嘴吧,听听都说的是什么话,浑是没半分规矩的样子。”
二奶奶就回嘴:“您老人家可是个菩萨,便是自家吃了亏也不出声的,单听我说了几句话却又来出声,只管叫我也吃了这个闷亏去。难道是我非要锱铢必较么,您都不看看家里是个什么境况,只靠些薄产收成,家里家外的支出又有多少?姑娘们的首饰且不论,原也没花销多少,最可怜她们怎么偏生在这一房,衣裳首饰还不如老三房的丫头们多,我看了都心酸。可又有什么法子呢?这也是她们的命,上辈子没攒够德性,只得了这样的命。只说家里的老爷们,他好风雅,却不知这风雅最费钱财,买个扇子都要抵上家里一年的吃用了,以前有老太爷支着,他们买也买得,横竖都是老太爷的私产支出,谁都不能说些旁的话来。可您算一算,只这一遭,老太爷的丧礼花销了多少?咱们家孝子贤孙多,这个也说要往隆重里置办,那个也说老太爷一辈子多不容易,许让他老人家有个顶顶体面的身后事,这才阖家收揽了家什做了那样一桩丧礼。体面倒是极体面了,岂不知这一趟体面过去,咱家里真就干干净净了,全揽了库房也揽不出几两银子来。可咱们还得活吧?衣裳要置办,亲戚得走礼,小子们还得读书,成家立业,姑娘们也得婚配,您算一算,将来有多少项用银钱的地方?我是只恨一分钱不能掰了两半子花,可他老人家倒体恤,看得见别人家的难处,看不见自家的难处……”
大爷三爷四爷五爷不好搭话,独六爷隔着墙答了一句:“二嫂子不必担心,三房里不占你们那一分,你有话只管光明正大的说,张三李四的混说一通,让人听了也不痛快,还让你白担了个小人的名声。”
二奶奶就高声道:“六爷好利落,只你利落有个什么用呢,是能做大老爷的主还是能做二老爷的主?你说一句不占便宜就不占了么?您是个光明正大的君子样人,我就是个斤斤计较的小人……你可看清楚些,哪一家的掌家奶奶不是个样样计较的小人?若只管都君子,这也慈悲,那也大方,可叫各家人都吃西北风去么?我若不存了这样的小人心思,却又叫你侄儿侄女们吃什么用什么呢?”
二爷听至此处便不大好意思,没好声的冲妻子道:“只你会说,可少说几句罢,都是一家子骨肉,何必争一时多少,坏了兄弟们的情份。”
二奶奶刷刷的抖了几下被子,冷冷道:“原这是我的错了,倒叫我闹了个里外不是人,你们都是好人,只我一个坏人,你们是那喝风饮露的神仙,我是个吃五谷的俗物,你们不需为着一家子的生计发愁,是我只为我一个人争的,活该做了那个小人。”
二爷就不说了,再说两句,二奶奶越发不知要说出什么样不成体统的话来。
墙那边的六爷却道:“承了二伯并二哥的情了,二嫂子虽言语不中听,话却在理,她是个脂粉堆里的英雄,向来有事说事,从没藏着掖着,这些年,为着家里,很是辛苦大嫂子并二嫂子两个了,兄弟且在这里用言语谢过,待以后再行谢礼。三房的事,父亲一早就交付给我了,分产这样的事,我还是能做得了三房的主的。几位哥哥嫂子俱在,我就在这里言明一声,这个家当,该怎样分便怎样分,三房能分得多少便是多少,不是三房该得的,我一分不多取!”
三爷又在另一边打中和,说道:“二嫂子不必气急,六弟也不必动气,这事自有老爷处置,必能公允妥当,不会亏了哪一房。”
各家便散了,几个爷思及家里如今的田地,也不由叹一声,虽老话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可老四房这一脉沉静了许多年,分发到各房的产业还是早些时候祖宗分发下来的产业,想来不免有几分羞愧,又杂了些苦涩涩的无可奈何。
最后还是央了老二房的大老爷和老三房的三老爷来主持给老四房分了家当,至此,老四房各家当家人的谓称便改了,大老爷成了小三房的大老太爷,二老爷成了二老太爷,大爷升成了大老爷,小爷变成了大爷……
四老太爷一脉,顶梁柱一倒,便呼啦啦大厦倾做三间,自此分家门另家户,又往偏支上迈了一步。
写了几个版本,都是存了之后又觉得多多少少缺了些意思,便删了。存了三回,删了三回,连同后面的章节,总删了几万字。这是第四回,最终定版。
想着看文的亲们定又是被秦家复杂的关系懵了一脸,分不清哪家是哪家,这里我给你们一个建议——先别管这些关系,这只是小说惯用的前情,作用不太大,稍微了解一下就好。我会在后来的章节中对家族诸人诸事进行分别叙述,会淡化与主角关联不大的人物事件,只凸出重点人物事件,这样就方便阅读了。
不多说了,我得删改剩下的存文了,说实话,这与断舍离没什么两样,一样会心疼,会惋惜前期构建的框架。但没办法,只能这样。
写完《好女》后,将近一个月不敢动笔,一是我的创作正好遇着瓶颈了,甚至一度不想写言情文,也不看晋江的任何文,总觉得欠了些很重要的要素,比如,一篇文的最终意义,或者是作者真正想要表达的初衷,它不该只是一篇让人看过之后只图一快活一乐呵一笑的存在,文字是有灵魂的。然后写了一套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从它最初甲骨文的形成意义,到发展到小篆之后,其间的改变,这种学习和探索,就像我在重新寻了一回道。然后明白,文字的起渊及被人们赋予它的意义。然后,我便相信,文字是有灵魂的,也是有温度的,我要重新审视我创作的初衷——只为一时空虚而满足自己,因为这个原故而写文章,对我而言,是一种愚妄。然后沉下心来,认真构思整篇小说的框架,不为娱己,也不为娱人,只单纯的想用文字构建出一个世界来。这是第一个原因,这种反思,真的让我成长了,也真的让我遇到瓶颈了,之后才有了写了又删,删了重写的经历。
笫二个原因是我还没有跳出写《好女》的文风,初写的第一遍,横看竖看,秦娇还是离不了玲珑的性格设定,如果按这个文风一直写下去,秦娇这个人设就废了。停了几天又写,发现秦娇的人设又与青岚有了重合,饱满度有了,可灵魂却没变。这也不成,又删了……三修的人设立住了,情节又出了bug,读起来怎么都不合理,又删了……
翻来覆去好折磨人,就丢开不管了,继续看书,回过头来再看《老残游记》《金瓶梅》,都是高中时看过的书,许多情节都忘记了,金瓶梅里头的倒是记得,但这些情节予我的帮助不大,我是看作者写作的文风。就比如年少时看西游记,只记得里面那只活蹦乱跳的猴,但凡出来个美女,我们便说那是个妖精,快打死了事。现在想来,当初看金瓶梅与当初看西游记并无两样,只记些虚的,被情节迷了眼,没看到更深处的意思。
嗐,胡说八道了这么多,你们看了之后想是觉得我虚浮矫情了。虚浮矫情么,大概也是有的,说就说罢,总归是些实话么,你们说,我认了就是。
最后,请诸君看文愉快,若有不合心意之处,还请评论区留两分情面,我还指着用文章换些钱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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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西平府秦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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