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至寅时见善就睁开了眼,眸中全是血丝,呆愣片刻,迅速起身,冰冷的水净面后终于彻底醒神,眼还红脸更肿,但眼神已经清亮。
黑夜中,主院一片安静。
王爷还能再睡半个时辰,见善已经在听人回禀各种事情。
小事直接处理,大事分好排列顺序,待会儿一一报给王爷听。
当听到某个侍卫的回禀,见善挑了挑眉,终于不再木着脸波澜不惊,又询问了一次真假,得到确定的答复。
很好,王爷想看的乐子,今天应该能上演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热水暖帕牙粉熏香等都已备好,奴仆们安静有序地站在正房廊下,见善躬身推门而入,片刻后房内传来响铃的声音。
一行人这才无声入内。
高大的身躯展臂站在床前,凤眸一直紧闭。
一群人围着他伺候,各司其职又彼此相帮,明明人数已经过十,愣是一点声响都没发出。
见善跪在一侧整理腰带,站起身后,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轻声,“爷,好了。”
“……嗯。”
岑扶光闭着眼应了一声,又过了片刻,才终于睁开眼,转身去屏风后面洗漱,见善始终在一侧伺候。
瞧瞧,咱们王爷多好伺候的人,会说王爷是疯子的人都是自己心里有鬼的!
等到用早膳的时候,见善估摸着王爷是彻底的醒了,话还没说面上已带三分笑,“爷,今儿大朝您应该就能看到江侯爷的好戏了。”
岑扶光咽下口中的鲜虾汤面,看了一眼见善。
见善接着道:“昨儿江侯爷把江家宗祠都给烧了。”
宗祠烧了?
不愧是江鏖,每每看他和江氏宗族的你来我往,总觉得他这个江家最出息的人,早晚有一天会把江氏宗族给灭了的错觉。
岑扶光还真起了兴致,放下碗筷,“仔细说。”
见善:“程夫人也许怀疑那南疆的小妾有江家宗族的手笔,就派人去查了。”
“谁知没查到他们和南疆有联络,反而掀出了其他的阴司。”
“那江家宗族竟专门寻了和程将军小妾相似的姑娘来豢养……”
“等等。”岑扶光出声喊停,“程星回有小妾?”
见善纠正说辞,“准确来说是预备的小妾,一直是作为通房存在的。”
“这低嫁了个什么玩意儿,这也算低嫁?”岑扶光嗤笑。
见善不敢评价朝廷重臣,又等了片刻,见王爷没再继续,才接着道:“还在南面寻了瘦马,依然是养在府中。”
“艳福不浅。”岑扶光面无表情给出评价,“就是不知道他回来后还有没有机会享用了。”
用过早膳后,岑浮光打马出了秦王府,囚恶领着一队侍卫紧随其后,见善则是在处理了一些小事后回房去补回笼觉。
——
见善的预料没错,早朝跪拜平身后,当即就有御史出来弹劾江鏖。
一名年轻的监察御史率先出列,朗声道:“皇上,臣要状告定川侯不仁不义不孝之罪——”
“不孝你大爷!”江鏖一声怒喝,不仅打断了他的话,还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江鏖也跟着出列,对着上座的元丰帝抱拳行礼,大声道:“皇上,臣昨夜不过处理了些家事,这御史台管天管地,还管到臣家里去了?”
“侯爷此话不真,您口中的所谓家事,那可是烧了宗祠的。”又一名御史出列,“这虽是家事,但性质恶劣,需知我大齐以孝治天下,若这次不处理责罚,难免日后有人有样学样。”
“狗屁以孝治天下。”江鏖再度说脏话,“我大齐是以法治天下!”
“有法才有律可依,若只单凭一个孝字,杀-人-犯是个大孝子,是不是就能放了?”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江鏖懒得搭理这些小喽啰,虎目直直看向了御史大夫郭怀谨,郭怀谨心里一跳,还没出列,就听得江鏖不怀好意道:“若说孝顺,本侯没记错的话,郭大人的继妻和婆母十分不和呢?”
“不说伺候长辈梳洗用膳,就连晨昏定省都几月不见一次吧?”
郭怀谨磨着牙出列,“那是因为家母年岁已高,喜安静更心慈,不忍折腾小辈。”
“心慈?”江鏖直接大笑出声,“那你那个原配在时,怎不见她心慈?平日伺候也就罢了,就连怀孕时都不放过,还要人大着个肚子亲自端水洗脚,这是心慈?”
“原配被折磨死了,继妻家世显赫,就开始心慈啦?”
郭怀谨被堵得说不出来话,江鏖还是不放过他,“这岳父岳母也是长辈,人好好一姑娘,嫁入你家不过三年就香消玉殒。”
“来,江大人你告诉我,对你前岳父岳母来说,你这是孝还是不孝啊?”
“你你你——”
郭怀谨脸色涨红地指着他,你了半句说不出一句整话,最后眼白一翻,竟生生被气得厥过去了。
江鏖不理御史台那边的慌乱,眼光一转,忽然就对上了正在看好戏的宰相刘问仙。
前几日被秦王殃及池鱼弄了一脑门的血,养了好几天,今天才终于能上朝的刘问仙:……
“刘大人。”江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本侯忽然记起一桩旧事,当初我军一时失策,被敌军攻入揭阳,大家伙紧急撤离。”
刘问仙一声大喝试图打断他,“定川侯慎言!”
江鏖才不会被他的怒喝吓住,笑得十分坦荡,十分恶毒。
“刘大人虽是文臣,但这心可不是一般的硬呐,一人飞骑奔赴生机,父母妻儿家眷,竟是如数都抛在脑后了。”
“对上不孝,对下不慈,对妻不敬,对亲不仁。”
“这大齐首名第一位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刘大人应该当仁不让吧?”
也不看刘问仙的反应,又回头看向御史台,“干等着干嘛呀?我例子都给你们举好了,说得也不是假话,赶紧上告啊!”
“还是说你们就针对我这个孤寡老人,宰相就不敢告了?”
御史台:……
你算个屁的孤寡老人。
这桩旧事是刘问仙绝对的污点,不过那时势力林立朝不保夕,甚至岑家还在图谋,大齐还没建国呢,乱世人心冷,也没多少人在意这个。
现在岑家得了江山,刘问仙也高居文官之首,更没人提这事了。
原以为时间久远,人们会慢慢遗忘,谁知就这么被江鏖给捅了出来!
眼看着刘问仙双目鼓得极大,身体大幅度颤抖,下一刻就要步御史大夫的后尘了,襄王窜了出去伸手扶着他,又对江鏖发难,“定川侯!这次御史弹劾的是你,你胡扯这么多人做什么?!”
——
“因为微臣这点小事他们就上纲上线,微臣不服。”面对襄王,江鏖看似恭敬了些,这说话的语调却又好似更欠了些。
“既然不服,自然要上禀。”
“襄王殿下既然有所不满,那必然是觉得微臣说得不真。”直接行礼把人架了上去,“那就请殿下指示,哪句有假?”
襄王:……
娘的,自从旗帜分明地站在了文臣那边,武将这边对自己就没有恭敬过,天天被一群莽夫阴阳怪气!
他被江鏖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轻视给气得跳脚,张口就想骂回去,谁知抬眼就见几乎所有武将都幽幽地注视着自己。
他忍了又忍,强行装那斯文宽厚模样,“侯爷需知,人这一生,总有犯错失智的时候,何必一直翻旧账呢?”
“是他说你失智,不是我哈。”
江鏖直接对着刘问仙开口,表示这个锅我不背。
本就因为旧事被捅了出来而气得脑袋嗡嗡的刘仙问,现在只觉得头更痛了。
襄王目瞪口呆地看着江鏖,没想到这老泼皮生得浓眉大眼,当面就乱告状?还没等他回神,江鏖直接放大招,“既然襄王说不必翻旧账,那怎么前儿仅仅是辩论探讨闽越之事,怎么就把秦王殿下曾经万人屠的事拿出来说呢?”
就许你们翻,别人不能说?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襄王:!
而始终高站前列,一直没有出声的岑扶光动了动脖子,脚步一转,回身看着依旧扶着刘问仙的老三岑扶晞。
“与你何干?”
他狭长的凤眸定定看着襄王,“说你了,你就急?”
“急也没用,你就是个蠢货。”
又光明正大的冷笑,丝毫不掩唇边嘲意。
“不愧是常年把孝顺挂在嘴边的襄王殿下。”
“你岳父好好站着呢,你就迫不及待去搀扶了。”
“对岳父如此体贴,想他所想急他所需,你对父皇,好像都没有这么孝顺的时候吧?”
甚至回身站好,敷衍抱了个拳,堂而皇之的就这么对着上座的元丰帝询问,“父皇,老三对您有这么孝顺过吗?”
“够了。”
这越说越不像样,同样沉默的太子终于忍不住出声,岑扶光站好,岑扶晞却不想放过,张口还要再辩。
“闭嘴,站回你的位子去!”
“还嫌你的蠢暴-露得不够多么!”
高坐龙椅的元丰帝终于出声。
襄王讪讪闭嘴,几步回到了前列,站在岑扶光右侧。
看着前面这三子,元丰帝运气再运气。
老三蠢,老二桀骜,老大虽为太子,但身体实在不好,一直都是汤药不断。
越看越气,直接对着江鏖咆哮。
“你个老混球,一天到晚脏话不断,你还以为这是当初的大营?”
“这里是太和殿!”
龙椅被拍得啪啪响。
“都已经两年了,还改不了你那粗俗的德行!”
“你没事就多念点书,成日家大爷大爷的,句句不离亲戚,诅-咒发誓就你最快。”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巴不得应验是不是?!”
江鏖十分利索地跪下认错,其他人也整整齐齐跪下。
“皇上息怒——”
发泄了一通,元丰帝的气终于顺了,看着在下面装乖的江鏖,又看了一眼鹌鹑似的御史们,气又来了,这御史台有毛病是不是?江鏖这两年乖顺多了,盯他做什么?
事情闹出来了,又不得不处理。
“江鏖,摧毁祠堂可不是一般的家事,你有什么要辩的?”
这语气平静了,前面那茬就过去了。
“臣冤枉啊!”刚才还装乖的江鏖直接含泪喊冤,“臣昨日是动了手,但只是打砸了桌椅门窗,那些牌位香烛臣是一点儿没碰的。”
“都是他们摔飞出去碰撞导致的,臣从头到脚都没沾过!”
说得掷地有声,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元丰帝:那你要不要说说他们为什么会摔飞出去呢?
这事不能细说的,多说多错。
江鏖眼睛一转,又换了一副嘴脸,脸一抹,泪痕渐散,竟又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陛下,臣以为,这些家事实在没必要拿到朝堂之上来讲。”
毫不掩饰地将御史台上下扫视了一遍。
“诸位大人若实在闲得慌,就想想闽越到底该如何治理。”
“这世上就没有无用的地,只有无知的人。”
“既然无知,就去学,就去看,而不是一有问题就弃边。”
“我们这些大老粗只管打仗御敌,总不能我们把敌人赶跑了,护卫了边境,还要去想如何治理当地吧?”
“那要你们这些文臣做甚?”
直接从御史台扩散到了整个文臣。
“一个个的,正事不干,天天就琢磨歪门邪道,自己屁-股都没擦干净,偏偏死盯着别人的□□沾没沾屎!”
粗俗,实在太粗俗!
而且是御史台弹劾你,关我们文臣什么事?
偏偏文官之首的刘问仙最先被拿出来开刀,现在还木在原地呢,闭着眼一言不发,其他人只能死死攥着拳头,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骂不过更打不过!
——
散朝后,皇子们率先出殿,兵部尚书赵至卿一个滑步就铲到了江鏖面前,两个相似的粗狂身躯勾肩搭背,赵至卿悄悄竖了个大拇指。
几年没展示,你这撒泼功力不减当年啊。
江鏖得意挑眉,又大声叹息,“陛下到底是恼了我了,这一个月的禁闭,真真是让人难熬,唉……”
散朝正往外走的大臣们:?
你要不要听你在说什么?
陛下都没有细问宗祠之事,只气晕了御史大夫关你一月在家自省,这还不够宽容?
过了啊,太装了。
赵至卿翻了个白眼,撞了撞他肩膀,“这两年你还真偷偷念书了不曾?没有无用的地,只有无知的人,这话可不像你能说出来的。”
“嘿!”江鏖听到这质疑反而高兴起来,“我乖孙说的!”
“怎么样,我乖孙是不是很聪慧?”
就走在他两前面岑扶光脚步顿了顿,又继续大步向外。
江鏖没有察觉前面的些许异样,只拉着赵至卿小声嘀咕,“老子这次可是为你们冲锋陷阵了,那老匹夫阴得很,你可得盯准了。”
赵至卿胸脯拍得啪啪响。
一切尽在不言中。
——
这件事并未遮掩,江鏖也是怕江瑶镜担心,回侯府后就派人去了江家将此事告知,让她不用担心,闭门一月正好不用上早朝了。
江瑶镜:……
朝廷的事她不清楚,既然祖父说了无事她也不再询问,只问:“真把祠堂烧了?”
来传信的人是管家之子江风,十六七的年纪,正是活泼,闻言眉毛一阵乱跳,挤眉弄眼的,口里却道:“他们自己撞散了香烛架子,不是老太爷做的。”
得,肯定是故意的。
江瑶镜努力忍笑,“那他们就没闹?”
“闹?”江风一脸嫌弃,“若不是借着老太爷的势,他们都不能在京城生存,跟谁闹?”
“他们自是不敢闹。”江瑶镜淡淡道:“但这回祖父算是把宰相得罪了个彻底,未免有人借机生事,还是多留意点吧。”
宗族那些人,又蠢又毒,倘若有人给他们出了毒计,明为报复实则是击溃江家,他们看不出真假一定会上当,还真有可能会闹出大祸事来。
江风严肃了神色,跟她保证,“姑娘放心,我回去就告诉我爹,一定做好提前防范。”
送走江风后,江瑶镜继续平静过日子,在江骁的消息传回来之前,不会和程家撕破脸皮的,依旧做着当家主母该做的事。
江瑶镜想平静度日,但正房那边似乎不这么想。
午休后那边就派了人来,说让过去一趟。
江瑶镜神色不改,一如往常温顺,“我换身衣裳就去。”
进了里屋后才冷下了脸,往常都是清晨自己去请安顺带说一回闲话,从未有过下午唤人的时候,过去一个中午,正房那边也知道祖父今早在朝堂的举动了?
反正肯定不是关切之语。
若真是关心亲家,这会子应该叫自己回侯府看望祖父,而不是去正房听她说话。
所以,这个时候,你想如何说呢,你能如何说呢,或者,你还想要评判祖父的一举一动?
江瑶镜换过一身绛紫织金仙鹤展翅裙,淡扫蛾眉又红樱唇,还戴上了一副完整的红宝石点翠头面,看字铜镜中的自己,伸手缓缓抚过镜面。
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满头珠翠的,盛妆的自己。
“姑娘真好看,淡妆浓妆都好看!”身后的江团圆也忍不住夸赞。
江瑶镜也跟着笑,欣赏了片刻后起身。
“走吧。”
“去听听看,她能说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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