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幕墙外的霓虹在百叶窗缝隙间游弋,将何佳的脸割裂成明暗交错的碎片。她盯着手机屏幕上“沈颖秋“三个字,指腹无意识摩挲着书架上那本《白鸟》——七年前她们合写的毕业作品,如今书脊烫金早已斑驳如锈。
“招聘启事是半年前的。”何佳用肩膀夹住手机,指尖划过蒙尘的键盘,空格键卡着片干枯的枫叶标本,“工作室现在......”她突然噤声,显示屏映出身后空荡荡的合影框,江澄锦撕走的半张照片在木纹里留下月牙形伤疤。
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沙响:“我在你工作室楼下。”沈颖秋的声线裹着电流杂音,“看见玻璃上的出租告示了,墨迹还没干透呢。”
何佳猛地扯开百叶窗。春雨迷蒙的街道上,沈颖秋正仰头望着她,手机屏幕的冷光将她裁剪成夜色中的发光体。她耳垂上那枚蓝宝石耳钉刺进何佳眼底——大四那年她们通宵改稿,沈颖秋就是用这枚耳钉当押金,从便利店赊来两罐黑咖啡。
风铃在推门瞬间发出濒死的颤音。何佳望着玄关处东倒西歪的拖鞋,突然想起江澄锦总抱怨她乱放鞋子的模样。潮湿的水汽从沈颖秋的驼色风衣上蒸腾而起,混着雪松香水,将满室陈腐的空气撕开一道裂口。
何佳环顾起这个许久未认真打量的工作室,自从奶奶去世后,这里就像被一层阴霾笼罩,冷冷清清。她随手整理了一下杂乱的桌面,眼神却瞥到了花瓶里干瘪的花朵。她恍然,竟然和江澄锦分开这么久了。
“好久不见,何佳。”沈颖秋走进来,笑着和她打招呼。十年未见,何佳圆润的脸颊如今线条利落,年少时的薄唇,终于在她此刻的脸上相得益彰。何佳袖口随意地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腕。脑海中那个在夏天喜欢挽起袖子的何佳终于和眼前的人影慢慢重合。
“进来坐。”何佳侧过身,示意她进来。
再相见,竟是开口说分别的人先开口,”好久不见,沈颖秋。”
她走进何佳的工作室,工作室的墙壁上还挂着何佳曾经获奖的证书和照片,即使是获奖,照片上的何佳笑意依然稀薄。
沈颖秋的指尖扫过书架边缘,上面书的种类挺杂的,不过分类倒是清晰。最中间的几本是何佳这些年的出版书籍,书脊上的名字依然醒目。旁边角落里堆着一叠未开封的信件和包裹。未拆封的信件突然雪崩般倾泻。“读者来信?”某封匿名信滑到何佳脚边,猩红的“抄袭犯”字样从裂开的封口探出触角。
何佳仓皇后退,后腰撞上工作台。玻璃镇纸应声碎裂,锋利的棱角扎进掌心,她却感觉不到疼——就像那晚看着江澄锦摔门而去时,心脏早已结满麻木的茧。
“当心!”沈颖秋抓住她渗血的手腕。这个动作让她们同时僵住,记忆如逆向生长的藤蔓缠绕上来:十年前文学社纳新,沈颖秋也是这样抓住面试发抖的何佳,说“你的文字会发光”。
此刻那双手的温度灼得何佳眼眶生疼。她慌乱抽回手,带倒案头相框﹣﹣签售会照片里,江澄锦藏在镜头外的半截白大褂衣袖,现在成了曝光的胶片上最刺眼的留白。
“要凉水是吗?”何佳逃向饮水机。出水口涌出的水流在寂静中轰鸣,她盯着透明水柱,突然想起药物说明书上“大量饮水送服”的警示。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沈颖秋正在翻阅她摊在茶几上的《晚秋》手稿,那些被红笔划烂的段落像溃烂的伤口。
“恭喜你。”沈颖秋突然说。玻璃杯在何佳指间炸开裂纹。她看着水珠顺着手稿边缘晕开“晚秋”二字,想起昨夜吞药时,喉管被灼烧的剧痛竟比此刻更真实。
“恭喜什么?恭喜我身败名裂?”她听见自己发出砂纸摩擦般的笑声,“还是恭喜我众叛亲离?”碎裂的镇纸残片在地板上折射出无数个扭曲的沈颖秋,每个都带着怜悯的神情。
沈颖秋忽然起身,黑色裙摆扫过满地狼藉。她抽出那本《白鸟》,扉页合影里两少女的签名还依偎在一起。“恭喜你得偿所愿,实现梦想。”
何佳轻轻笑了笑,“学姐,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暮春的雨丝斜斜打在落地窗上,何佳望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忽然想起三年前搬进这间工作室时,沈颖秋送她的那盆绿萝。如今藤蔓早已爬满整面书柜,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泛黄。
“学姐,我那启事是抄袭风波爆出来前发的。”何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杯底残留的咖啡渍在掌心印出暗色月牙,“我现在真不招人了。”她刻意避开对方的目光,盯着墙上那张被撕去半边的团队合影——沈颖秋明媚的笑脸如今只剩半截裙摆。
沈颖秋忽然倾身向前,带着柑橘调的香水味瞬间填满两人之间的空隙。“老同学,能不能给我走走后门啊?”她尾音上扬的语调让何佳想起大学迎新晚会上,这人也是这般狡黠地骗她喝下人生第一杯龙舌兰。
“我被出版社辞退了。”
“被辞退?”何佳手中的马克杯重重磕在橡木桌上,深褐液体在杯壁激荡出细小漩涡。她望着沈颖秋随意搭在椅背的羊绒披肩——今年时装周发布的最新品,记忆中的出版界新星此刻却像片飘零的银杏叶,轻飘飘落在自己支离破碎的世界里。
沈颖秋忽然伸手拨开何佳额前碎发,指尖的温度让后者猛地后仰。“何老师,”她捻起桌角一片枯黄的绿萝叶,“你知道编辑部为什么总用铜版纸吗?”
她不等回答便自顾自说下去:“因为再完美的油墨遇上普通纸都会晕染,可要是连试印的勇气都没有...”
何佳踉跄着扶住书架。抗抑郁药在胃袋里翻涌,苦涩的液体涌上喉头。她看见沈颖秋从风衣口袋掏出钢笔,在出租告示背面快速书写。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与十年前她们在图书馆赶稿的雨夜重叠。
“不是招助理。”沈颖秋撕下纸页拍在桌上,未干的墨迹在铜版纸上反着光,“是合伙人。”
雨突然下大了。何佳望着方案里熟悉的段落结构,那是沈颖秋特有的文字基因。她想起今晨在镜中看见的自己:苍白的皮肤下青色血管如根系蔓延,确实像株即将枯萎的植物。
“密码是971222。”何佳将钥匙抛进沈颖秋怀中,金属撞击声惊醒了休眠的电脑屏幕。文档页面依然空白,光标却不再跳动﹣﹣它凝固在《晚秋》最终章的位置,像座等待被推翻的墓碑。
玻璃门被推开时带进潮湿的风,何佳逃也似的冲进雨幕。
何佳在便利店屋檐下驻足。玻璃橱窗映出她苍白的倒影,与身后货架上排列整齐的泡面桶重叠成荒诞的蒙太奇。
工作室方向传来钢琴声。
何佳蓦然转身,雨伞刮倒了立式冰柜旁的促销立牌。那是她为江澄锦买的二手施坦威,琴盖早已落锁三个月——自从她们在琴凳上吵完一架。
沈颖秋在弹《月光》第三乐章。
暴雨中的琶音像破碎的琉璃,何佳踩着水洼狂奔。密码锁泛着幽蓝的光,971222六个数字在雨水中膨胀成模糊的伤口。推开门时,她看见沈颖秋赤脚踩在钢琴延音踏板上,湿发贴在雪白脖颈,羊绒披肩滑落在地,露出锁骨处一道新月形疤痕。
“这是江澄锦教我的。”沈颖秋的指尖悬在中央C上方,“她说你总在灵感枯竭时弹这段。”琴凳上摊着泛黄的乐谱,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批注——那些被何佳扔进碎纸机的争吵,原来都被江澄锦偷偷粘回了原处。
何佳颤抖着抚过琴键,积灰的缝隙里卡着半片玫瑰花瓣。沈颖秋忽然握住她的手按向和弦:“编辑部用铜版纸,是因为...”低音区轰鸣震颤着两人的掌心,“...再完美的油墨,也需要有人敢按下印刷键。”
窗外惊雷炸响的刹那,何佳看见绿萝枯叶在震动的琴声中簌簌坠落。而最新萌发的嫩芽正攀着雨痕蜿蜒向上,在玻璃窗上投出翡翠色的心电图。
沈颖秋拾起滚落脚边的药瓶,轻轻放在方案书上。月光穿过百叶窗,将氟西汀的英文名切割成散落的字母,在纸面拼凑出新的单词: PHOENIX(凤凰)。
“手上的伤,处理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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