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的目光落在日历上,这是1933年4月1日。
但她忽然想起来,威尔曼走得太急了,甚至忘记吃掉她做好的早餐。
……
劳拉听见一阵孩童的哭闹声,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孩子从威尔曼的屋子里冲了出来,边哭边喊: “哥哥呢,威尔曼哥哥去哪了!”
这动静可太大了,接着,一男一女慌慌张张地从隔壁的卧室推门出来,看见站在餐桌前发呆的劳拉,女人慌忙抱住哭泣的孩子,哄着他,男人则走进威尔曼的卧室看了看。
“劳拉,你弟弟……”男人似乎是他们的父亲,他看着空荡荡的卧室,叹了一口气, “他还是伪造了我的签名。”
劳拉盯着冷掉的早餐,思索着这件事里面是不是有她一份“贡献”,但从之前姐弟俩的争执来看,即便“劳拉”没有在伪造签名的事情上帮弟弟,但她一定是知情的,并且她为了尊重弟弟的意愿,主动向反对这件事的父母隐瞒了实情。
至此,劳拉真心实意叹了一口气,如果“劳拉”知道未来她这好心的举动将会彻底葬送弟弟的生命,不知道她该有多么痛苦。
三十四岁的劳拉觉得这是一个死局,因为即便1933年的威尔曼不加入希特勒青年团,他在1939年二战爆发的时候也会被强征入伍,那毕竟是一个全民皆兵的时代。
劳拉看着叹气的父亲、哭泣不止的弟弟和愁容满面的母亲,不知道这是不是二战时期普通德国家庭的缩影。
悲伤的是人心,但日子还是要照常过下去的,一日三餐,柴米油盐,在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
劳拉不清楚她这种状态会维持多久,会不会只是一场梦,但一切触觉都真实的可怕。
她的手忽然被攥住,母亲把钱交到她手上,叮嘱她: “今天要多买一些土豆。”
“但是,”母亲顿了顿,又道, “也许不能再去约瑟夫先生那儿了,要去街角新开的店铺。”
“姐姐!”小男孩拉扯她的裙摆,一头短短的金发毛茸茸,海蓝的眼睛扑闪,一转眼就把哥哥不见了这件事忘到了脑后,只嚷嚷着: “我要买糖吃!”
劳拉向来没有应付小孩的本事,但母亲拉住了男孩,温柔地制止了他。
“唔好的。”
劳拉含糊应下,脑子里乱糟糟的,以她这个脑子,别说约瑟夫先生是谁了,出了门就要迷路,只能寄希望于原本的劳拉依靠本能带她行动。
她骑上自行车,脚踩在地上,有些谨慎地观察着四周。
二战前的德国已经有很好的基础建设,尤其是首都柏林,并且依据职能将城市划分成不同分区,比如作为政治中心的蒂尔加滕区、繁华的商业中心则在米特区,以及著名的文化中心弗里德里希区。
此外,不规则的街区结构,有许多街道交叉形成的街角或广场,点缀着融合了现代和古典元素的建筑,构成这个时代独特的城市景观。
而距离首都柏林六百多公里的海德堡,这座古城坐落在内卡河畔,河水从此处流向莱茵河河谷,红褐色的海德堡城堡则站在高山上,俯瞰狭窄的海德堡古城。
曲折幽深的小巷,连通古堡和小河,是骑士之家,也有哲学之道。
这里是雨果流连忘返之地,也是歌德把心遗落之城。
即便它的人民背负着沉重的《凡尔赛条约》,秀美的海德堡仍旧是这个时代浪漫德国的缩影。
劳拉等了一会儿,发现原本的劳拉并没有行动起来,于是她尝试着蹬上自行车往前走,舒展五指,发现自己能完全控制身体了,但她需要面对的问题是,她没有“劳拉”的记忆,她不知道怎么走。
但三十四岁的劳拉是稳重的。
她不紧不慢地骑着自行车穿越街道,呼吸着春日气息,恍惚间与多年前在海德堡大学求学的自己重叠,世人来来去去,唯独这座城在战火中摧毁又重生,跨越数十年的光阴,与每一个新的自己,既是初见,又是重逢。
劳拉沉浸在这场骑行中,恍惚以为是在春游。
但前方有嘈杂的动静传来,渐渐的,人群聚拢得越来越多,劳拉停下来,在攒动的人群中一眼看见那些格外扎眼的特殊人员。一群身穿制服的年轻人,胳膊上的反万字旗格外显眼,甚至有人穿着和威尔曼一样的服装,他们乌泱泱地驻扎在一些店铺面前,正用油漆往橱窗上涂画着大卫之星和“Jude”字样。
有人拉扯着横幅,在劳拉面前走过,她被人群推搡着不停往后退,只听见他们嘴里高呼着“德国人!保卫你们自己!不要购买犹太人的东西!” ,并把这样的标语悬挂在街道上。
被列入名单的犹太商人,在被激怒的同时,少数选择反抗,但大多数选择直接关闭商店,希望避免遭受暴力和财产破坏。
劳拉看着一个个关闭的商店,忽然想起出门之前劳拉母亲的叮嘱“不能去约瑟夫先生那儿”。
她抬眼看着面前的店铺,货架上摆放着新鲜的果蔬,一个高鼻深目典型犹太人长相的中年男人,正急匆匆地关闭店门。
她把目光投向街角,试图搜寻那间新开的店铺,在骚乱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嗨,劳拉!”
劳拉转过身,是一个和“劳拉”年纪相仿的年轻女子,卷曲的金棕色长发,衬着海蓝色的眼睛,像是橱窗里甜美的人偶娃娃。
“阿黛尔。”劳拉听见自己说。
很好,三十四岁的劳拉心想,需要和人交谈的时候,年轻的劳拉会挺身而出避免尴尬。
阿黛尔推着自行车往前走,篮筐里已经放了一袋用油纸包裹的面包,她说: “虽然最近越来越乱了,但是总理执政以来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劳拉你还记得吗,十年前一个面包要一万亿马克,简直是疯子,那样的日子怎么能叫活着!”
劳拉沉默,但不可否认的是,在1933年伊始魏玛共和国第二任总统兴登堡任命希特勒为德国总理以来,大部分德国人民对这个留着小胡子的落榜美术生可谓是充满了希望,至于这个人其实是丧心病狂的战争恶魔都是后话了。
“但这些人会不会太过分了?”阿黛尔看着围观热闹的群众,其中不乏德国商人,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群纳粹疯子毁坏自己犹太邻居的店铺,却无动于衷,甚至加入这场无耻的破坏和骚乱。
说着,阿黛尔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压低嗓子惊呼道: “威尔曼是不是也要加入青年团,我的老天爷,那他以后不会也要参与这样的活动吧?!”
但劳拉似乎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她仍旧没有说话,手攥紧了自行车手柄,径直往前走了。
1933年4月1日的抵制行动也许是最后一次全国性的抵制活动,但并非是纳粹政权对犹太企业的最后一次攻击,真正属于犹太人的噩梦尚未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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