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法抑制回想起自己同她的第一次相遇。
自诞生之日起，你觉得再没有比遇到女神更让你高兴的事情了，因为女神的赐福你得以摆脱被那具病魔缠身的身体。
所以你对女神是绝对尊敬和恭顺的。
这并不意味着你完全不会拒绝对方，在成为神使之前，你也仅仅是个年轻病弱的女孩，常年缠绵病榻，别提照顾人，不被照顾就不错。
像饲养幼童这样的精细活，你觉得自己做不来，就像你养的花总会轻易死掉，养的小动物总会在鸡飞狗跳中离世，无用功总是令人讨厌的。
万一在饲养途中那个脆弱的人类婴孩便死去了，又得多花费心思去寻找下一个，不如一开始便拒绝这个任务。
可是女神说，这是她拜托你最后一件事情。
只要完成这件事情，你便自由了。
因此你答应了女神的条件。
你原本没想过领莉莉安娜回家。
女神让你挑选一个人类培养成下任魔王，设想中那人应该有着壮硕强健的体格，有着桀骜不羁的眼神，有着坚定意志，能够毁灭世界的可怖想法……
至少不会是眼前这个衣不蔽体、奄奄一息的脆弱人类女孩。除却那头显眼的白发，蒙着灰败光泽的红宝石瞳孔，以及那张过于引人注目的脸蛋，简直像个会被人随意弃置的破败玩偶。
感受不到任何的力量和生机，看起来就十分难养，说不定养着养着就会夭折。
你这么想着，像以往那样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女孩却在这时突然支起上身望过来，只是一眼又很快垂下脑袋去，仿佛已经知晓自己的结局。
莉莉安娜，那个孩子，躲闪的眼神同你那时候太像了，像到甚至可以说是刺眼，就连移开视线时心理是怎么个想法你都能轻易模拟还原。
你一言不发地往前走，面上却有着湿热的触感，抬手抹了下，满手水光。
同事还在旁边囔囔着说什么，为什么来奴隶市场，这边都是没用的劣等品，就应该让神石预言一下到底哪位才是最有潜质的。他说着扭头看向你。想让你认同那套说辞，你却觉得烦人，面无表情抬手给他来了一拳。
趁对方捂脸痛呼的功夫，抹去水迹，像是决定好什么那般，突然折返，回到那个牢笼前。
奴隶主正朝笼中半死不活的女孩举鞭，在最后一记重鞭即将甩到女孩身上，金色的钱币被掷出，稳稳砸中奴隶主的手腕，鞭子脱手飞出地面。
他骂骂咧咧抬头想寻找是哪个混蛋。
你却指着眼前的人类女孩，在同事无法理解的目光注视下，毫无感情波动地开口。
“就选她吧。”
一枚金币。
足以换取那个奄奄一息的人类女孩。
甚至有多。
廉价又轻贱的生命。
人类微如草芥，可以是交易品，可以是耗材，所以才会觉得渺小，她跟千千万万个奴隶没什么区别，或许比他们更为脆弱。
后来你也会忍不住拷问自己，为什么选择的是莉莉安娜，而不是别的人，你是受她的外貌蛊惑，或者说是因为她同你过于相似吗？
但想到最后你又觉得自己愚蠢，探究这些毫无意义，不过是你选择了她，所以她活下来了，仅此而已。
其他都不重要了。
刚到家时莉莉安娜还会用怯生生的眼神瞅着你，温吞又谦卑地喊你“大人”，你尝试纠正她，但作用不大，只会让她变得越发拘谨和惶恐。
你干脆就不做那些多余的事情。
渐渐的，莉莉安娜发现你跟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并不会高高在上对人发号施令，也不会鞭打和驱使她，你给她的食物算不上好吃，但跟你吃的也没有任何区别。
你跟她吃一样的食物，盖一样柔软的被子，会在一样的居所生活。
而你发现莉莉安娜也不是你想象中那种不懂常识的奴隶小孩，与之相反她十分知礼守序。会使用各种贵族才有的器具，会识字会古籍，也很勤快。会在你外出时打理家中各种事务，衣物永远是新的，桌椅摆放得整整齐齐，被你随手堆放的食材也会分明别类安放完成。
同事打趣说，这是捡了个落魄的贵族小姐回来，说不定哪天找准机会她就会逃跑，你可要看好了，小心人财两空。
你没搭理他，假装没听到，无视莉莉安娜那些显而易见的不同。
你行事随性，有时候执行任务太晚，就近回到院子里仰面躺下歇息，最后还是莉莉安娜给你盖上被子，地上还有条被你压了一角的毯子。
也不知是她没这么大力气挪动你，还是不敢。
休假时闲来无事你会伪装成普通人去集市、去原野逛逛，也曾邀请过莉莉安娜一同前往，但这个怯懦的人类女孩头一回拒绝你，她扯着自己长到腰部的银发，露出勉强的笑容，低垂着眼眸没有看你。
“可以、可以不去吗？伊雅大人。”
你本就即兴而起，倒也没有非让她跟随不可的理由，独自前往。但在事后，你给莉莉安娜带回几颗没什么用，但像宝石一样亮晶晶的漂亮石头。
“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呢。”
你支着下巴无所谓道，本身对这些兴趣缺缺，只不过村民们硬要拿出来赠与你，便捎带上用来哄小孩。
人类女孩捧着那些小玩意愣怔一下，垂着眼睫，声音又轻又慢地回你，“我很喜欢，只是，太喜欢了。”
但她有时仍会感到不安，小心翼翼询问，“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我呢，伊雅大人？是我身上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你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说：“不用在意这些，活着就好。”
女孩的惴惴不安你看在眼底，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要能活下来，总有一天她能理解一切。
莉莉安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神殿的同事汇报了你把莉莉安娜带回家这件事，很快你就收到了女神的传唤，单膝跪于大殿中，先一步开口，主动表示：“我会重新饲养一个人类。”
女神却说：“不需要，伊雅，就她了。”
女神走下来，扶起你，面带鼓励的笑容兴奋道，“伊雅，你做得很好，特别特别好。”
“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历代魔王都是白发魔族，白发是魔族最为青睐的发色，也代表着她同黑魔法的亲和度，哪怕不用修习也天生能够使用魔族的黑魔法。”
“……”
你斩杀过的魔族过多，实在记不清他们都有什么特征，在你眼里大概只分为打得过和打不过的，打不过只能寻找女神赐福，然后再战。
“说不定她生来就是为了成为魔王。”女神原本只是掩唇轻笑，但是很快像是想起什么让人愉悦的事物，抑制不住抛弃所谓的端庄肆意笑起来，“银白色，这是多么美妙的颜色。”
你没有理由拒绝女神。
要心怀感激，才不至于忘记自己是在做什么。
你做了多余的事情。
但是恰巧歪打正着。
这也算是命运吗？
那时你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决心，如果这个小孩被养死，就直接跟女神告老还乡。
管她最后一个任务。
同事很担心你会把关键目标养死，时不时过来查看一下任务进度，你也很担心，所以你待女孩很是温柔和亲切，只不过你那张脸看起来就凶神恶煞。
你尝试着在她面前露出笑容，结果莉莉安娜露出看当初奴隶主那般惊恐的表情，这表情在你为叛徒们执行死刑前似乎也见过，不得已，你把脸上的笑收敛了。
继续保持那副忧郁寡言、冷漠疏远的模样。
正巧这时战乱四起，且不提外敌，就是皇室内斗就弄得民怨四起，仍是神使身份的你不得不在外替女神代行神权，执行些见不得光的任务，大多时候顾不上女孩。
在不知几次把半生熟的食物放到桌上时，同事摇着头感慨，“把这件事交给你或许是女神大人唯一的决策失误。”
你在内心默默翻了个白眼。
说实话，你不大喜欢和这个同事交谈，大致理由是，同为女神的推崇者，此人表现得过分狂热且痴迷。三句话不离女神，对女神一言一行更是过度关注，任何私下讨论女神的言论都会被他痛斥成异端，简直是女神座下一条摇着尾巴的狗。
奈何你身份特殊见不得人，除了这人也没什么可交流的。
永生是十分枯燥且寂寞的事情，你对莉莉安娜的关照，或许存在点私心，希望某天能有个能够倾听和陪伴你的生灵。
不过你们大多时候缺乏交流，时间总是错开，要求还在成长阶段的孩子习惯你昼出夜伏的作息有点过于为难人了。
只有某次，你离家大半个月，因为是突发状况，由女神直接下达命令，就连同事都不知道你具体执行什么任务。当你带着血腥气回到家中，屋内昏暗无光，冷冰冰的家中仿佛死了人一般，毫无生气，莉莉安娜也不见踪影，你推开一扇扇门，最后在自己房间角落找到了她。
女孩抱着你的被子蜷缩成一团，依靠低低的呜咽声，你寻找到她，在她面前蹲下。
莉莉安娜已经很多天没有进食，唇色苍白、干裂，没有半点血色。原本带着光亮的宝石般的眼眸此时蒙着一层阴霾，那双掐出血痕的手被你牵起时，眼中逐渐出现点点焦距，她定定地看着你，艰难地眨动着眼睛。
差一点，就把眼睛哭瞎了。
已经快要流干水分的眼睛再次涌出泪水，她小声抽泣着，扑到你的怀里。
“不要丢下我，拜托了……”
你不知该说什么，想对她露出安抚的笑容，最后只是怜惜地摸着她的眼眶轻声答应，不会的，下次不会了。
她开始对你变得依赖，时常黏在身后，开始试着跟你聊起些村子里的趣事见闻，会小心翼翼询问有关你的事情，虽然大多数都被半真半假地敷衍过去了。
黑衣兜帽的神使身后出现一颗人类女孩的小小脑袋。
你觉得事情变得麻烦起来，毕竟你去往的地方可不是什么山清水秀的旅行圣地，并不希望因为自己疏忽对方死在战场上。
但莉莉安娜比你想象的要固执，似乎不给实在的理由绝不退让，你只能头一回，用凶巴巴命令对方不要再跟着自己。
女孩像是被吓到了，松开拽着的衣袖，抿着唇，默不作声离开。
你觉得小孩子的心思实在是太难懂了，在战场上还不时惦记这件事，一不小心就把对面需要活捉的俘虏拧断了脖子，默默移开眼，给人施了个大治愈术把脑袋接回来。
执行任务归来的你仍旧有点懊丧，觉得自己说了重话，好不容易变得亲近自己的女孩说不定又会龟缩回去。而当你推开门时，屋内迷蒙的光景却彻底把人吓一跳。
窗外的柔柔月光洒落在床上。
入目是女孩光洁又直又细的两条腿，那头因为营养不良而泛白的长发垂落至圆润肩膀，有几缕陷到锁骨处，纤细脆弱的双臂像是易折的花枝，随意搭在床单上。
莉莉安娜身上不着寸缕，只有胸前用被单遮盖着，随着缓慢起身的动作，布料掉落在地，露出女孩纯洁无瑕又青涩稚嫩的躯体。
有异样的花香味漂浮在空中，这股味道是莉莉安娜身上常用的，几乎能想到女孩用带着香气的魔法药水擦拭身体的模样……
像是被清晨一缕淡金色的晨光唤醒，听闻回来的响动，森林里的妖精懵懵懂懂挣开惺忪睡眼，浓密的睫毛抖动，轻轻抬眼望过来，眼底是迷蒙又细碎的光影。
女孩舌尖吐出点勾人字音。
轻声唤道：“伊雅大人。”
脑内丝弦崩断，你“啪”的一下把门关上，按着自己额角，眉心狂跳，觉得自己的教育方式出了很大问题。
为此你苦恼了足足三天。
同事问这是怎么，你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摇摇头。你觉得这是件十分私密的事情，将女孩认知错误造成的误会同旁人分享，未免过于冒犯了。
你对情爱之事一片空白，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才引得莉莉安娜误会，望着河里倒映出的人脸，陷入沉思。
难不成自己真长了副跟奴隶主一模一样的丑恶、好色之徒嘴脸？
你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敢面对莉莉安娜。
而此事的罪魁祸首却面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依旧乖巧端着碗，仰脸用清脆的嗓音求你再添上些。
你看着她一张一合的唇瓣，神色恍惚，双手抖了一下，直接给人盖了一盘子。
之后莉莉安娜不再喊“伊雅大人”，有时她会直呼“伊雅”，有时甚至不带称谓，听得你眉心抽动，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但这比起那次的事情似乎都算不上大事。
同事对这等不敬称呼大为不满，向你状告莉莉安娜僭越。
你正想着别的事情，面上没有表情，随口敷衍他，“孩子还小，养养就好了。”
同事嘴角抽搐，更是无语。
到能送莉莉安娜去学堂读书的时候，你跟莉莉安娜相处的时间很少了。
女孩抽条似地长高，褪去那副怯生生的模样，变得张扬明媚，眼睛像细碎红宝石那样闪着耀眼的光，在人群中很是显眼。
再没发生过类似那天的事情，你也没把事情记在心上，只觉得那是个意外。
女孩会絮絮叨叨同你分享些学堂里的有趣事情，虽然大多时候你只负责听并不回答，因为你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才会不扫兴。
有几次莉莉安娜带回沾着露水的花束，开始你没反应，次数多了终于意识到这些花是送给你的，这才开口让她下次别带回来了。
作为神使你没时间养花，时间一长就会忘记有这么回事，那些花很快会枯萎变成垃圾。
可莉莉安娜依旧乐此不彼，抱着花束同你请求把那些花束交由她打理，她不会弄脏地板，也不会让它们变成废置的垃圾。
这种乐趣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某日莉莉安娜拿着一朵娇艳的玫瑰回来，在你面前晃悠了很久。在你看不过眼出言询问时，终于同你倾述烦恼。今天有同学向莉莉安娜表达爱意，而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说这话时少女小心翼翼地瞅着你的脸色。
你脸上没有任何变化，认真思索片刻后说，“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
话还没说完，莉莉安娜飞快抬眼扫过你一眼，抿抿唇，跑开了，只留下一句话。
“以后不跟伊雅说了。”
你指指自己，认真反思，“我有做过分的事情吗？”
同事摊手。
“像你现在就很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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