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剑谷,暗室囚牢。
温琢玉逆光盘坐在墙角,从袖中取出三枚温热铜钱,于掌心虔诚排开。他深吸口气,闭目合掌,将关乎生死的疑惑尽数灌注其中。
没有灵气支撑,点灵开光的法器也成了江湖骗子手中最常见的模样。铜钱当啷相撞,又滚落于污浊的枯草上,发出清晰的闷响。
一下,两下……六下。
乾天上升,坤地下沉,正是天地不交,万物闭塞的死局。温琢玉目光微沉,心一下凉了半截。
“此为变爻?”玄青道袍的清湛真人指着最上方那一爻,迟疑道。
温琢玉干裂的嘴唇微抿,指间摩挲着云妙留下的残破符箓,点点头道:“否卦上九,倾否。先有困厄,后迎喜悦,还算是个否极泰来的吉兆。”
沉剑谷千年不变,这铁桶一般的死局,当真会有撬动命运的变数?
“——钥匙,收好啦。”云妙的声音回荡在耳边,但他百思不得其解,从未听说什么神奇的符箓能够无视规则,直通生门啊。
若只是这一间小小暗室的钥匙,又有何用?
再厚重石门也困不住自幼锻体的体修,叫他们画地为牢的乃是这无处不在的禁制,和那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灵气的阵法。
阵法……
难不成,温琢玉只觉头脑发热,心脏扑通狂跳,这小小一张符箓,还能是整个四方困阵的钥匙?
忽地,地陷山摇,元婴期术法对轰的异响自西北方渐进,众人如有所感,齐齐仰头,便见石壁一寸寸皲裂坍塌,竟直接给暗室凿出几个斗大的窟窿。
清亮的天光破开黑沉浓雾,如潮水一般倾倒进谷中。
“灵气……恢复了?!”有人惊呼。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的卦从来都是准的!”弹指凌空一点,残破灵符于苍穹之间划出道道轨迹,温琢玉狂喜的声音被符箓卷起的狂风吹得支离破碎,“生门在此,诸位道友你我命不该绝啊!”
“什么卦不卦的,速速调息。”
“我乾坤袋里还有,回春丹分你两颗,但是出去之后记得还啊!”
“来,我的刀还能捎上俩人。”
七嘴八舌的声音随飞行法器腾空而起。
清湛真人持剑于后为众人掠阵,振声:“都跟紧点,我可不想往蓬莱一趟,只为替尔等捎去讣告!”
此刻,天高远阔,再无规则可以困住真正的南域天骄。
……
好舒服的一个长觉。
好像连背上老打结的毛毛都被人妥帖地理顺,破晓时分的阳光洒落在耳朵尖上,将这连日来殚精竭虑的疲惫一一熨平。
雪白幼猫颊边胡须根根挺翘,爪垫叩在柔软草地,一双猫爪搭在人类少年的肩膀上,结结实实伸了个懒腰。
手臂多了几道爪痕。
——她挠的。
衣衫也破了几道口子。
——她抓的。
襟袍间多了几缕白毛。
——也是她掉的。
那双圆睁的猫眼滴溜溜一转,别过脑袋选择性地忽视掉。蒲公英似的尾巴搭在他脖颈边,看上去像是要把所有罪证一一遮住,心虚又理直气壮的样子,颇有几分憨态可掬的灵动。
下一刻,云妙就这么莫名其妙又重获人形,低头看着纤细的手指咦了声。
只见她食指指尖停着一只通体雪白、如云赛雪的灵蝶,惊讶道:“无处不在的云,也可以靠后天修行化灵成妖吗?”
“此界没有妖。”祁曜睁开眼,揉了揉几近麻木的手臂,幽幽重申,“普通的云自然也没有化灵的可能。”
云妙:“……”
累了,已经不想和这个愚蠢的人类争辩。
云蝶被声音惊飞,扇动翅膀扑簌簌向前飞去,时停时驰,翅尾在雾蓝明空中划出那点点流光,总能不经意地撞进云妙的眼中。
倒像是知晓猫猫捕猎的本能,专门招惹来着。
云妙果然无法抗拒,细眉一拧,便伸手向它扑去。
祁曜的目光定定落在她逐云扑蝶的背影,从衣襟处摘下一簇颇有光泽的白毛,拈在手指间轻轻摩挲。
古怪的遗迹护道者。
破绽百出的异族女修。
这一次,你又想耍什么花招呢?他仰头瞧向无处不在的“天”,眼底弥漫开一片晦明的杀意。半晌,终于开口道:“昆仑仙灵既至,缘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云蝶从她指节间化作灵气溜走,云妙停下脚步,却见那小巧精灵在三步外一道似真还假的人形虚影,浓郁灵气汇成的雾在道袍下卷出道道云纹。
听得一声轻咳,祂挥袖错开茵茵绿草,便有一座直入云霄的青苔石梯横空出世。
仙灵似是瞪了一眼冒昧打扰的人类青年,面容整肃道:“登仙之路就在尔等眼前,此去,登百阶者,入我昆仑仙山。”
云妙歪过头,问道:“我们俩都得登山吗?”
“切记,尔等此行只有一次机会,若是回头,便是此生与昆仑无缘了。”仙灵不语,只是一味的诉说着注意事项。
“无论路上何人阻拦,无论身后何人呼唤,只需牢记一点,道途蜿蜒,但机缘永远向前。”
“他这么重的伤,要怎么登山?”云妙无奈摊手,打断道,“若是累死在半路上,我又要去哪里找一只新的人类幼崽。”
仙灵巴不得这气息驳杂的人类莫要入阵,莫要给祂无端端增加痛苦“记忆”。
只道:“你二人或去或留,皆由本心。昆仑讲究一个道法自然,从不强收门徒。”
云妙颔首,沉思片刻,双指并拢朝虚空一点。
灵气便被无形的号令牵引,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道流光,飞扬的符文轨迹此起彼伏。符箓本无形无相,但此刻“浮”“速”“升”等字文偏偏个个清晰明了,如家养灵物一般盘旋在祁曜周身。
每一次跳动,都在挑战这位护道者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恐怕要浪费你的好意了。”祁曜手指点在那陌生繁复的字符上,握拳抵唇轻咳几下,任由翻涌的血气从指间淌出。
云妙:“!”
心说,你可不能出事!灵域的未来可全系在你的飞升之路上啊!
“看吧,我就说他的伤势严重,不宜自行登山吧。”云妙忙不迭朝仙灵努努嘴,转头又对着人类宽慰道,“你放心,在我的护持之下,必叫你轻轻松松走上第一百个石阶!”
伤势严重?
仙灵的沉默震耳欲聋。
除了肉眼可见的脊背外伤,那一点微末的丹田损伤,还有一点点奇经八脉的暗疮……总之,这人修神魂磅礴浩瀚,分明好得不得了!
半晌,祂微不可查地叹口气,幽幽道:“此路,禁灵。”
话落,风疾云停。
新生的规则便如砖石般,再一次夯实登仙路的试炼标准。
云妙:“?”
“我有理由怀疑你在针对我。”她说着杏眼陡然圆睁,幽幽从仙灵和祁曜之间转了个来回,清凌凌的眸光像是要把这两个明显有古怪的人看穿,据理力争又道,“我们这种异族修士,这些符文皆是我本源所化,怎么就不能用——”
“道友,算了,不必为我与他争执。”
祁曜叹声,主动解围道:“昆仑遗迹难得,你且自去登仙山,摘取仙缘吧。”
于是,云妙转头直面仙灵,谴责的目光如有实质。
“那我搀着他走,不动用术法,这总行了吧。”
仙灵一顿,层云间再度闪烁流光。
言出法随:“此路,禁同行。”
云妙:“……#¥@&!”
猫骂得很脏。
可惜人类与仙灵都没听懂。
道分阴阳,仙灵浮于云海之上,看看阳坡上那一尾化作原型的雪白小猫,再冷清的目光都不禁柔和下来,又看看阴坡上魔气与业障盈身,几乎要织茧自缚的人类。
结果如何,好像不必细看了。
仙灵满意地点点头。
阳坡之上,云淡淡,风静悄悄。
一步。
两步。
……
九十九步。
终于,郊游般儿戏的试炼迎来变化。柔软的云缓缓褪去,倒悬的星空落在脚下,永悬的孤月映出扭曲的灵域。
一只只或熟悉或面生的妖来来去去,低声絮语:
“少主,为什么要主动抛弃灵域?”
“少主,你去哪里了呀,墟渊尽头的潮汐升了又落,我给你留的薜荔果都要坏掉了。”
“我们不是你最忠诚的眷属吗?为什么置我等性命于不顾?”
“喂,这个山头你还要不要?小猫,你再不回来我就真的占了啊,再不可能还给你!”
“……”
声如钟磬,一句句少主像是要敲响猫猫内心最隐秘的恐惧。
眨眼之间,那些大大小小的妖怪又尽数消失,高悬的孤月下一只三人高的银狼擦过萤草,荡开点点繁星。它披星戴月奔来,定定站在小小一团幼猫身前,垂首低喝:“少主,请给我们一个答案!”
但是云妙表情很奇怪,不是害怕,倒像是憋不住想笑。
众所周知,猫在尴尬的时候总是很忙。
她舔了舔爪子,又顺便洗一把脸。
终于,慢吞吞地挥了下前爪,严肃道:“你且低下头来,我慢慢告诉你。”
银狼从善如流。
云妙将爪子搭在他的脑袋上,老神在在:“无论你是谁,千万别从他的身上下来。”
银狼:?
总感觉被智商歧视了。
云妙用爪子轻轻穿过银狼的脑袋,瞬时拨开了云朵间错漏百出的幻象,轻轻松松跳上第一百级阶梯,“谁告诉你她们是我的眷属?什么少主不少主的,我们妖哪有这样的规矩。”
仙灵的沉默再次震耳欲聋。
合着祂自行添加的叩问桥段,反而成了最大的破绽?
好半天,祂很不服气地追问:“那他们唤你什么?”
云妙不假思索:“老大啊。”
“想当年,我可是好容易打赢了整整七个山头的大姐大,才当上了整个灵域的老大。”
天际绽放一朵灵花。
“恭喜师妹,第一个抵达山门者,可直入昆仑。”仙灵正要从怀中取出一个崭新的身份腰牌,动作却不由一顿,缘何感受不到仙山诸峰的气息,又为何各峰大弟子也没有前来接应?
祂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来不及深思,却见云妙伸手在云层中捞了一块幻境碎片,竟直直看到祁曜在那不知几百阶的青苔石梯上结出了一个厚厚的茧。
滔天的恨意与不甘,竟直将盘旋攒聚的灵气染成沉沉血色。
“禁止干涉他人试炼。”
威严的声音将将落下,时卷时舒的云瞬间汇聚成一道数十丈高的屏障,扼住她蠢蠢欲动的营救行为。
“禁令就是用来打破的。”
云妙往后退了几步,借风势向前猛地一跃。
云巅之上,猫就是最灵活的猎手,何惧区区数十丈高墙?
只不过这昆仑的仙路着实邪门,瞧着不过咫尺之间,奔去时却真有千里之遥。
仙灵化作银狼,低吼一声拦住前路,又好言相劝:“你与他不是同路人,命数如此,何必强求?”
云妙也难得认真,诚恳道:“我于他自有不得不同行的理由,更何况是你先耍赖的!”
“越百阶者可入昆仑,你睁开眼睛看清楚,他越过的仙阶何止百数?”
仙灵无可奈何叹息一声,又化作只大得惊人的猫拦路在前。
黑白驳色,九尾高昂。
墨色与月色间两种极致的色彩在夜空下激烈碰撞
它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却如同巍峨磅礴的山峦。额心妖纹繁复瑰丽,凝聚着无上妖力,又似乎有亘古的月光在其上流转。
“止步!”
大猫低下头,琥珀色的竖瞳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片沉淀着无数光阴的平静。那声音古老而厚重,自有沉沉威严,“轻易介入他人因果,必将招来灾殃。”
只是,如此俏丽的大猫猫,配上个威严男声总有种说不出的违和。
她忍不住瞧了又瞧,合该是个极温和的女声。
那眼神也该更跳脱更无厘头才对。
云妙晃晃脑袋将所有的杂念抛去,瞅准时机,后爪在那伸展的大尾巴上借力一点,向着血色云茧纵身一跃。
“那又如何?我从来不信因果!”
*
云梦泽多雨,秋日里总是小雨霏霏。
风急时,白雨跳珠乱打檐脊,雨铃摇摆,奏出一声声呜咽悲啼。
城主府中庭有一条无尽长廊,廊柱以白虎七宿的位置错落排开,云海之下缀着七八颗星子,别有一派烟雨朦胧的秀美。
但真正走入山水,才能感受到别样的铁血肃杀。名满天下的昆仑须弥阵在此发光发热,拘束着无数道几近暴走的剑气。
那是所有逝去的祁氏子弟遗留的剑意,也是祁曜幼时记忆中最熟悉的气息。
“没有力量,何谈守护?”
“剑修从来没有软肋。心中最珍视的东西,就是你必然出剑的理由,是你手中剑一往无前的鞘!”
祁老城主语气坚定:“曜儿,记住此刻的痛苦,握紧你手里的剑,切记诛恶务尽!”
橘黄的,温暖的,会闹会跳的一小团。
此刻化作了邪修手下模糊不清的烂肉,狸奴温热的呼吸好像还洒在脖颈边,小童握着剑的手仍止不住颤抖。
他对上的邪修不过堪堪金丹,根基薄弱,面容亦模糊不清。
本该格外激烈的生死战,在祁曜步入中庭的一刹瞬间分出胜负,术法洞穿了小童半个肩膀,淋漓鲜血一滴滴落在青花石板上,经雨水冲刷出一幅幅血色水墨。
那小童是谁,自不必说。
可此刻祁曜只是靠在廊柱上,抱臂冷眼看着。
尸山血海不足道。
他心底最深的梦魇,原是如此不起眼的一件小事?
而小童如有所感,手腕一沉便将淌血的铁剑横在身前,一字一顿道:“阿爷说,诛邪务尽!”
他踩过邪修面目全非的尸身,一步步靠近。那黑沉眼瞳无波无澜,视线紧锁在祁曜脸上,好似下一刻就要手起剑落,将歧路上的未来亲自斩于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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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条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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