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年，应霁才再一次从正门踏入了他父亲的府上。
管家在前面引路，神情可以说得上殷勤，从旁边路过的下人有意无意地将视线扫过应霁那张还不太干净的脸，随即就被管家冷着脸呵斥。
“看见应霁少爷怎么都不知道问好？”
下人们看看管家的脸色，才稀稀拉拉地叫了一声：“应霁少爷。”
应霁不喜欢那种鄙夷中夹杂着怜悯的眼神。
但他仅是安静地垂眸，不声不响地跟在管家身后。
才分开这一会儿，他就已经开始想念跟栾煦在一起的时光了。
管家将应霁带去偏房，迎面撞见一些管事的脸上露出好奇与打量的脸色，便一一解释：“应霁少爷去后山玩闹，滚了一身泥，我先带他去换身衣服。”
总不好叫他用这副尊荣去面见贵客。
管家一边说着，一边叫下人去拿几套新衣服。
府上自然没有备着应霁的新衣，下人的衣服穿出去又太不像话，好在殷启恒与他同龄，虽说前者个子比应霁稍矮一些，但相差不大，还能将就一下。
等到应霁洗干净脸出来，一路上的眼神又不太一样了。
有些人是吃惊，还有少部分人带着怀念。
“应霁长得好像夫人……”
然而这声感叹很快就被身边的人压着声音打断：“你疯啦，那是前——夫人，万一被夫人听见，仔细你的皮！”
殷启恒见到应霁时，眼神里难掩嫉恨。
不知是他运气不好，没有继承父母的全部优点，还是应家那边的血脉太过突出，至少从皮相上来说，殷呈禄其他几个子女加在一起，也没有应霁一人优越。
被丢到偏僻阴暗的角落不管不问数年，应霁日益沉默，却也不曾弯下脊骨。
即便所有人都知道殷呈禄不喜应霁，但只要应霁出现，众人的目光总是会不由自主地集中到他的身上。
百般娇养万般纵容的殷大少爷殷大小姐，在他面前也只会沦为陪衬。
殷启恒比妹妹更迫切地希望应霁消失。
但他已经做了殷家大少爷，便不能再给自己添上什么残害手足的污点，此刻便也只能强撑着笑脸，叫了一声：“应霁哥。”
应霁并没有理会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欠奉，好像压根没有看到门口还有个人一般。
想到还有其他人看着这里，殷启恒才勉强维持住笑脸，只是模样略显扭曲。
应霁从他面前路过时，殷启恒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嘲讽：“你以为高人真能看得上你？也是，区区一个废物，也只能对着别人的施舍摇尾乞怜——”
话音未落，殷启恒便觉舌尖一麻，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
身旁的小厮惊呼一声：“大少爷！你怎么流血了！”
殷启恒流起了鼻血。
起初他对此一无所觉，嘴巴一张一合，血便沿着上唇往下滑，好似挂了一圈红胡子。
血滴滴答答地落到他的衣襟上，他伸手一摸，手上一片血红，还在下半张脸上糊成了一团。
他张张嘴想怒斥大叫的小厮，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愤怒张嘴的模样配上流个不停的鼻血，竟显出几分痴傻来。
不远处几个下人抬头看了他一眼，便连忙低下头，但耸动的肩膀几乎明示他们压不住笑意。
唯独应霁目不斜视，似乎连这滑稽的笑话也不屑于看。
殷启恒脸色青了又红，终于再控制不住表情，狰狞了脸色挥手，用力推开手忙脚乱想帮他止血的小厮，抬起袖子捂住鼻子，埋着头匆匆往屋里跑去。
应霁微微偏过了头，看向了院墙外的某一处，忍不住扬了下嘴角。
他知道是谁干的了。
……
栾煦坐在院外的树梢之间。
小狐狸早早弄干净自己的皮毛，终于可以趴进他怀里，一边享受着撸毛服务，一边忍不住吐槽：“你觉不觉得自己有点像保护过度的鸡妈妈？”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应霁怎么也不可能出事的。
栾煦一把捏住小狐狸的嘴巴，却并未见得有多恼怒：“我只是突然想起一点事。”
关于那个倒霉门派。
那确实是主角的机缘之一。
剧情里主角实力真正有了质的飞跃，便是在正式拜入了一个很厉害的师门之后。
不过那应该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了。
主角经过第一个金手指的暗中指导，暗戳戳地提升了实力，然后在某次挑战之中大放异彩，就此被某个很厉害的门派看中，并收入门下。
栾煦不记得那个门派叫什么名字，不过剧情里主角刚入门时过得并不怎么好，能够轻视鄙夷已经开始展露天赋的主角，想来那个门派本身也很厉害。
如果那个门派正是天途门，倒也说得过去。
小狐狸觉察出他隐晦的忧虑，抖了下耳朵，问道：“你担心那些人是骗子？”
栾煦摇了摇头：“我对这些门派的事情不太了解。”
自然就难免有些担忧。
“天途门确实是在淮州境内。”小狐狸说道，“从立场来说，他们也担得上‘名门正道’这样的称呼。”
天途门曾经也是一个修真门派。
但在千年之前，凡间修士大妖遍地都是，天途门只是其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
当时魔族势力同样强盛，时不时就跳出来为祸苍生，各大修真门派打出去的名号一直都是除魔卫道，因此为凡人所仰慕爱戴。
随着灵气日益稀薄，妖族与魔族也随之一并衰落。
千年来再没有出过一只大妖，只偶尔有些山间野兽懵懵懂懂生出些灵智，在趋利避害的本能驱使之下，大多选择隐匿于无人的山野之间。
唯独魔族生性残虐，即便力量衰减，它们也抑制不住侵略与虐杀的本性，至死都在作乱人间。
然而此时所谓的修真名门大多都已选择闭门封山，不问世事。
甚至自相残杀，争夺着有限的修炼资源。
反倒是天途门这样的小门派一以贯之，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抵御魔族进犯，保护凡间百姓。
他们联合了所有还愿意保护凡间的势力，花了几百年的时间封印了魔界的大门。
再之后的数百年至今，他们也一直都在追杀魔族余孽以及在人间作乱的妖族。
只不过如今的魔与妖都已渐渐成为传说级别的存在，偶尔出现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人们便只记得“天下第一门”这样的赞誉了。
小狐狸将天途门的历史娓娓道来，最后总结道：“事实上，他们到现在为止都还在镇守魔界封印，接受凡间的相关委托。”
它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栾煦的神色。
“你只是单纯放不下应霁。”小狐狸一针见血地指出，“——鸡妈妈。”
栾煦蹂|躏着它的耳朵，不置可否地微笑：“你知道的似乎还挺多的？”
“我只是见多识广罢了。”小狐狸缩了缩尾巴狡辩道。
“偷鸡偷出来的经验之谈？”
“有时候还是会给银子的。”小狐狸干巴巴地说道，“……偶尔。”
栾煦：“……”还真有脸说。
-
漫长的沉默等待之后，管家终于把应霁带到了。
没缺胳膊少腿儿，也没脸色阴沉满脸郁愤。
殷呈禄摸了摸额头的冷汗，终于暗自小松了一口气。
孟宿川余光瞥见他的动作，却并未出声，很快就将视线移向应霁。
十一二岁的少年，一身绫罗绸缎，却并不那么合身，发梢还有些潮湿。
但面容隽秀，垂眸静立，不卑不亢。
长老在一旁笑道：“这便是应大小姐的儿子吧，果然气度不凡，一看便是应家的后人。”
殷呈禄的面皮抽动了几下，还是堆起笑脸应和：“多亏他母亲教导有方。”
说着他自以为隐蔽地朝应霁投去一个警告的视线。
孟宿川未置一词，长老却忽的放下手中的茶杯，对殷呈禄说道：“难得一见故人之后，不知能否容我们私下叙叙旧。”
殷呈禄脸色僵了僵。
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小屁孩，有什么旧可叙？
殷呈禄心下腹诽，面上却一派和煦：“这孩子对他母亲的事一直不能释怀，若是有什么不懂事的地方冲撞到两位，还望见谅。”
长老温和地点头：“自然。”
殷呈禄也只好放下茶杯起了身，大度地让他们慢慢聊，顺道领走了所有的下人。
走过应霁身边时，殷呈禄脚步顿了顿，却见应霁本能一般往旁边退了小半步。
他的头低得很快，乍一看像是不敢与父亲对视，但殷呈禄还是轻易捕捉到了他最后那个眼神——
不是畏惧，而是害怕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嫌弃。
殷呈禄：“……”这个不孝子！
殷呈禄憋了一肚子气，却又不好当众发作，只能无声地瞪了应霁一眼，咬牙切齿地嘱咐：“你和高人好好聊，懂、事、些，千万别冒犯了高人。”
应霁惜字如金：“嗯。”
殷呈禄：“……”
殷呈禄怒气冲冲地大踏步走出了屋子。
他一走，屋里的气氛反倒和缓了许多。
孟宿川神色依然淡淡，但他是生性如此，谁也不爱搭理，反倒衬托得一旁的长老越发的慈眉善目。
长老起身走到应霁面前，先自报家门：“我是天途门的长老方知一，你可以叫我方师叔，那边的是我们掌门首徒孟宿川，你可以叫他孟师兄。”
“方长老。”应霁叫得十分客气，“孟前辈。”
师叔和师兄什么的，也不能乱认。
应霁很有原则。
长老反倒愣了愣，随即失笑，摇了摇头：“你跟你母亲的性子还是大不相同。”
应霁这才忍不住抬头看他：“您见过我母亲？”
“是她小时候的事了。我师兄与你祖父是旧识，曾经有幸随他去府上拜访过。”长老打量着应霁的脸，忍不住感叹，“你与你母亲长得真像。”
应霁也不由露出几分怀念与动容。
不过还没等他再追问，长老便又遗憾地说道：“不过也就只见过那一面，你母亲很活泼。”
应霁缓缓“嗯”了一声。
虽然有些失落，但他的态度明显没有一开始那样警惕戒备了。
长老又细细解释起这些年断了联系的渊源：“前些年门内事务繁忙，辰州那边出了不小的乱子，师兄又在闭关，直到前些天出关才听说你母亲和祖父去世的消息。”
应老爷子本就上了年纪，又遭逢爱女去世的打击，受了一场风寒之后便旧疾复发，很快便一病不起。
那场大病来势汹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老人并未遭受到太多的痛苦便已经离开了人世。
虽有些遗憾，但凡人之生老病死皆是常态，除了叹惋一声，倒也不至于太过介怀。
反倒是应霁这个随父亲去了殷家的小辈处境堪忧。
如今方长老和孟宿川二人，正是特意为了应霁而来。
“旁人眼中，你父亲并未苛待于你，我们这些外人自然更不好轻易发作。”长老轻叹了一声，“不过我们也不希望你在这里一日日地任人磋磨，虚度时光。”
“你若是有意，可以随我们回天途门，我收你为徒，往后你孟师兄也是你正经八百的亲师兄，在门内也能照拂你一二。”
方长老指了指孟宿川，后者淡淡地“嗯”了一声。
态度不算热情，但也并无抵触与不满，算是认下这声师兄。
他们都没想过应霁会拒绝。
应霁在殷家处境艰难，甚至连寄人篱下的远房亲戚都不如，留在这里便只会磋磨光阴，连一点出路都看不到。
更何况天途门这样声名赫赫的天下名门，多少人趋之若鹜却连进门参观的资格都没有，入门堪比一步登天，又怎会有人舍得拒绝。
若是几个月前的应霁，他确实找不到半点拒绝的理由，甚至会为此感到惊喜。
连迟疑犹豫的念头都不会有。
然而已经经历过两次大起大落，又遇见了栾煦，应霁拒绝起来也没有任何迟疑。
“我不想拜师。”应霁说道。
“为何？”长老吃了一惊，孟宿川都露出了讶异的神色，“你是担心我们骗你？”
应霁摇了摇头。
“我只是，”他说道，“已经有了世上最好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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