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会一片喧嚣,那条小巷却异常安静。
抬眼一看,是一位同样装束邋遢的女孩,她衣衫褴褛,形同乞丐。
只见女孩一声不发,率性地取下跨在肩头的包袱,蹲下身子,随手就解开了上面的结,将它摊在地上。
里头的物件少得可怜——一把断齿的木梳,两套破旧的衣物,还有一个用黑布包裹的东西。
女孩拨了拨这些东西,从那黑布底下找到了一块烧饼,她拿出来先掸了掸,再极力吹掉上头的尘土,递到女童面前。
女童伸出污秽的双手接过她递来的烧饼,踯躅之下,还是耐不住辘辘饥肠,一口咬了下去。
这烧饼是冷的,很硬,咬一口还不住地掉渣,里面的芝麻碎硬得和石头没有差别。
可这对于几天未进食的女童来说,堪比山珍海味。
在女童吃饼的间隙,女孩径直凑上前来,开口惊呼:“欸?你怎么长得跟我一模一样?不对不对,还是有点不一样的,你比我瘦好多!”
女孩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女童缩的更紧了些。
看出她的恐惧,女孩这才换了一副更为和善的语气。
“那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为何会在此游荡?你家人呢?”
女童嚼了嚼满口的烧饼,扯着脖子硬生生咽到了肚中,结果因饼太干,呛了几口:“我唤高卉,今年一十有二。最近几日随家父家母前来天陵游玩,不小心走丢,沦落至此,已经三天未吃饭了。”
女孩顺着高卉的脊椎为她捋气,道出姓名:“我叫高青,是个孤儿,本来无名无姓,但我志在登高,去见汪洋大海,所以给自己取了个名。我也不知生辰,虽说我看起来跟你年龄相仿,但你还是叫我青姐吧。”
“青姐……”高卉喃喃自语道,转而又抛出困惑,“我看你背着包袱,你一直以流浪为生吗?”
“那倒不是,比起讨钱,我还是选了一条更为体面的路子。”
“更为体面的路子?”
见高卉话多了起来,想是放下了戒备,高青嘴角一勾,将一切和盘托出:“劫富济贫,体面不?”
“什么劫富济贫,你这个个头能做到什么劫富济贫?况且小娘子家家,如何有胆识劫富济贫?”
高卉此言一出,高青脸上露出半分愠色,继而直起身来,双手叉腰:“我这个个头怎么了?我这个个头灵活的很!还有,小娘子就必定没胆识吗?我看,这城中的小郎君见的稀奇物件没准儿还没我多!”
高青理直气壮地睥睨着高卉,还气愤愤地在她面前徘徊。
“可偷抢总是不对的。”高卉嘬了嘬指腹残留的饼屑,再拿出手帕擦了擦嘴巴。
“我懂,可我拿的是那些富人的脏钱,既然在他们手上是不义之财,在我手上也是不义之财,倒不如给我!”
边说着,高青又装样子般向空气打了一拳,再说一句,就再踢一脚。
“况且我偷的钱,又不全是自己用,路边的行乞之人哪个我不资助些?他们瞧不起穷人,我高青可瞧得起!”高青趾高气扬地冲着高卉讲着,“你要是当真要把我当贼,那也别唤我‘小贼’,没有气势,叫我‘大贼’倒更好听些!”
被高青连珠炮般的言语影响,高卉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见她笑得如此欢快,高青的嘴角也不自主上扬:“你看看,笑起来多好看,为何瘪着嘴呢?是吧?”
听见高青这话,高卉的唇角却耷拉了下来。
高青俯下身子,扯起包袱布的两角,将它重新叠起:“我该走了,这里有些铜钱,能供你几日吃住。我猜,你爹娘正找你吧?过几日应该能找到的,好好护着自己哦!”
高卉接住高青扔来的钱袋,沉甸甸的:“我不是这儿的人,要我爹娘来寻我,怕还是难的。”
“那你家住何地?”
高卉的眸子荡着波光,映出夜空中那颗最为璀璨的星辰。
而这头,萧霖跟着穆宥的步伐,前后脚踏入了留襄居的后院。
沿着院廊向里走去,绕过一个转角后,楚陌房内的烛光随即投在了青石路面。
幸好他还没睡。
萧霖胆小,躲在后头不敢敲门,穆宥不然,径直抬手叩起了门扉。
“进。”楚陌的声音从房内传来,阗静的夜把其衬得更为空灵。
得了许可,二人才迈过了门槛。
走进屋内,楚陌坐于床头,原先半扎的披发,于此刻也四散开来,可即便是这一头长发足够柔美,也难掩他眉目中透出的妖气。
“何事?我可是要睡下了。”见他们迟迟未出声,楚陌倒先发制人起来。
值此之际,穆宥才从他静得如一滩死水的黑眸中回过神,张口就来:“我们想知道高青,高青究竟在哪儿?”
穆宥直言不讳的模样,在楚陌这却诚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轻挑左眉,让那颗妖痣展露无余,随后,他嘴角勾起一抹不屑,斜睨穆宥:“你倒是直击要害,不过,破解谜案的线索,费用可不低。”
好家伙,他纯粹是个满脑子黄白之物的奸商啊!这也要收钱?他们甚至还未正式上岗,反还欠了一屁股债来。
可转念一想,若是没了这提示,他们又该如无头苍蝇一般瞎混多久?这里的时间是否和现实世界一般无二?万一这里一日,那头一年该如何是好?
越想越慌,萧霖这回倒比穆宥更为爽快:“你要多少?”
“不多。”楚陌自顾自地脱下长靴,穿着布袜,将脚搭在了他床边的红木脚踏上,形神慵懒恣意,“只要五百文。”
“五百文?”穆宥惊声喊了出来,丝毫不顾楚陌的脸色,“我俩一天的工钱加起来都才四百文,你这一个消息居然还要五百文?狮子大开口啊!”
“就五百文,不讲价。”
“给不了。”
“解谜之人是你,这线索于我而言,分文不值。”
楚陌此话就是一盆冷水,不留情面地将穆宥方才那份意气浇熄,叫平常雷厉风行的他一时变得束手束脚。
萧霖虽站在后头,却趁机瞥了眼穆宥的脸色,看他还犹豫不决,她索性发了话:“好,五百文就五百文,请告诉我们事情经过。”
见萧霖挺身而出,穆宥回头看了她一眼,面容呆滞。
楚陌则大笑起来,双手向后一撑,将妖痣藏起:“说吧,你们要问什么?”
“高青她究竟是谁?”
“高青,乞儿也。”
“她究竟是贼还是乞丐?”
“没人可以去定义他人,人性,往往要比这个时代说得出口的身份,还要复杂许多。”
闻此,萧霖垂下目光,若有所思,片刻后,再度拉直了脖子:“那她还活着吗?”
“自然。”
“她现在在哪儿?”
直到萧霖问出这至关紧要的话来,楚陌才将先前那副上位者的姿态收起,转而眼底又透出锋芒。
“云翀,距此不到百里的一座小城。”
高卉再重复了一遍:“我家就住那儿。”
高青听后嘟起了嘴,摆出一副思考模样。
“着实有段距离……”高青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却又在下一刻松了手,“不过我在这城中也快待不下去了,是时候换个地儿惩恶扬善了。”
“为何待不下去了?”
“偷太多家了,官府四处通缉我呢,这几日若不是放出我被官老爷打死的消息,怕是难得安宁。”
高卉不语,垂下了眸子。
片刻之后,她灵光一闪,一把扯上高青的衣角:“去我家吧!去云翀!去那儿躲躲,我还能护着你。”
高卉的眸子清亮,让高青的目光一时被吸了去。
许是那天夜晚的花灯亮得和煦,许是二人如出一辙的长相让她们一见如故,抑或是那天的欢歌笑语热闹,高青的笑貌格外温和,而这份感觉,在高卉寥若晨星的零碎记忆中,残留着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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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阳初生,光照洒满大地,虽微弱,却仍有着一片只属于清晨的深幽,卓殊偃意。
天陵刚入春时的早晨格外寒冷,全然不及南方的那份和暖。
昨夜,她和穆宥一同去找楚陌问事,得到了一个全新的答复——云翀。
对此,楚陌并未论述详情,只告诉他们,这是一座小城,一座天陵皇都无心管辖的小城。
萧霖想着,既然有了确切的消息,那不如早些启程,免得在这八竿子打不着的城里耽误时辰。
于是,在那晚,萧霖就壮着胆子把想法给说了出来。
本以为会得楚陌一顿训斥,又会是会被他趁机敲诈一番,没承想,他此次答应得倒是爽快,竟也没再多要钱。
看来他也觉着之前要价的五百文过于离谱了吧。
说走就走,生意也不顾了,萧霖实在不懂楚陌心里究竟打着什么算盘。
楚陌是茶舍老板,自是可以倒头大睡,可萧霖和穆宥不然,一大清早,茶舍门口就聚了不少人,有客人,也有其他帮工。
被吵得实在睡不下,萧霖只好睁着朦胧的睡眼艰难起身,只身一人抬起门闩,强忍着寒风和斜阳,向门外守着的众人致歉。
说是来这儿做跑堂伙计,实际上跑堂的活儿没上手,奴隶的差事倒是游刃有余。
按楚陌昨夜的说法,这段时日,留襄居是要闭门谢客的,他也“大发慈悲”,将萧霖和穆宥带去外地好生玩一通。
挂上门牌,萧霖迷迷糊糊地去洗了把脸,接着再走到了后门。
她本以为自己起得够早,却在推开小门之后,停在了原地——
穆宥和楚陌早已收拾完毕,一人牵着一匹骏马,长身玉立地站在小道上,看样子,都在等她一人。
萧霖的目光瞟到穆宥跟前的那匹马上,现在看来,他二人昨日看见的新马,估计就是楚陌为他们准备的。
但若说这马是同一匹,倒也不像,毕竟来时,这儿正值夏日,直到楚陌长袖一挥,他们才陷入寒冬。
如此想来,这马当是再长了半载,因此看起来高大几分。
可当真是只过了半载光阴吗?会不会一瞬之间,五年十年早已从指尖流逝?
又或者按理来说,这故事本该是在她和穆宥穿越之前就发生了的,那这马儿不该逆转时光反向生长啊……
摸不清岁月,理不通脉络,好似一场虚幻至极的枉梦,一切既合乎情理,又荒谬至极。
思忆至此,萧霖胸中的恐惧之情油然而生。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马呀!”穆宥则恰恰相反,满腔热血,坐在高头大马上,俨然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穆宥骑术极佳,得了不少马术赛事的冠军。
可萧霖不会,尤其见到如此健壮的马儿,她光是看着,心中都不自觉打起了退堂鼓。
但实在耐不住穆宥的催促,她只好在他的安抚下,借助他的搀扶,踉踉跄跄地爬了上去:“我坐好了,走吧……”
穆宥等的就是这句话,萧霖甚至还在微微摆动着,想要调整一个舒适些的姿势,他却心中热血遽然喷发,一抖缰绳,骐骥一跃,直冲天陵城城门。
他骑得太快,以至于坐在身后的萧霖下意识猛地环住他的腰,眼睛被风扣上,只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
楚陌见他俩此般模样,轻叹了口气,不紧不慢地追了上去。
古时是没有当今的水泥大道,若要启程前往他处,自是需要走小路。
两匹骏马速度极快,四蹄生风,激起一片尘土,呛得后座的萧霖咳嗽不止。
赶了半日的路了,楚陌决定先下马在小酒家歇会儿。
这酒家规格甚小,悬挂的旗帜也是用破了洞的糙布做的,上头用墨水歪七歪八地写了个“酒”字,色泽也在日晒雨淋中淡了不少。
店中只有两张桌子,菜式也就是寥寥几道农家小炒,酒水甭提了,兑了水的白酒能有什么滋味?
可惜的是,这儿又没有现代的果汁啊饮料什么的,不喝酒就只得喝清茶了,但令人气愤的是,清茶居然也是苦的。
萧霖吃不惯也不敢说,干脆就凑活了,但穆宥可不一样,心直口快的,一旦有不满,即刻便会说出。
可今日往往异于平常,当萧霖停下筷子准备等穆宥先嚷起再跟着附和一番好让楚陌换地儿的时候,穆宥竟将这些菜狼吞虎咽地一扫而空,随后立即起身去找草料。
这回终于明白他为何不嫌弃这糠咽菜了,怕是马儿早已占据了他全部心思。
正当萧霖满脸无奈地回过脑袋来进食时,店家的吼声划破长空,将所有赶路人的目光通通吸引了过去。
“你们才多大年纪啊!就爱干这东摸西摸的事情!快把包子还回来!”
目光所及之处,是店家正一手拽着一个女童的衣领,一手抡起胳膊,配以凶神恶煞的面目,扬言威胁。
欺负一个小女孩,像什么样子?
萧霖正要起身前去,却被楚陌阻止,她脸僵了几分,但见楚陌依然无动于衷,又只得坐下继续啃硬邦邦的米饭。
谁叫他才是老板呢?
而在那头,女童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扯起嗓子大喊:“谁偷你家东西了!你们这家破酒家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可偷的!”
“你也知道我们这什么都没有啊,知道还不快把包子还来!”店家听了这话心中更是恼火,“谁家小女娃同你这般没规矩……”
“听好了,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高青是也!”
那二字如雷贯耳,纵使身旁嘈杂,萧霖的耳朵仍接收到了这微小的讯息。
她的筷子霎时顿在了半空。
什么?高青?
萧霖瞳孔急缩,回头看向还在与店家纠缠的高青。
“我管你高青高红的!吃食是要拿钱换的!你这没教养的娃子!”店家丝毫没有罢休的意愿,即便是一个包子,一个要不了几文钱的包子,他依旧不愿施舍了去。
高青也理直气壮的,脸上逐渐露出愠色,咂嘴一声后,她猛地朝手中的包子咬了一口。
肉馅中晶莹的油腻肉汁霎时流满她的双唇,抿个嘴,润滑的汤汁顺着唇瓣溜到嘴角凝积起来,阳光映到表面,泛起斑斓油光。
她又伸出舌尖舔了舔,浓汤与肉团的滋味令人唇齿留香。
“你你你……你怎么还吃上了!”店家激动地直跺脚。
“没想到你们这儿这么穷酸,唯独包子味道还是不错!”
高青睁开享受的大眼,冲着店家笑了笑,眉眼中满是挑衅:现在我吃了,难不成你再拿回去贩售?
店家顿时气急败坏,抡起手臂正要朝高青脸上挥去时,却被萧霖从身后扯住了手肘。
见店家被拖住,萧霖慌慌张张地摊开手心,将其中的几枚铜板一齐倒在了店家手里:“不就是个包子吗?我帮她付了。”
收到应得的报酬,店家才将高扬的胳膊放了下来,临走之前还不忘冲她们做个鬼脸吓唬一通。
那店家愈是嚣张,高青的眉目就愈发怨憎。
可对萧霖而言,找到高青,要比任何纠纷更为紧要。
她正想同高青交谈一番,高青却牙关紧咬,一只手猛地探入腰间,眨眼之间,一把乌黑的匕首赫然在目。
她双眸圆瞪,紧咬朱唇,手腕一抖,那匕首如毒蛇吐信,直刺萧霖。
永远走在被恩将仇报的路上,谁能比萧霖还惨?[笑哭]
请各位小天使们多多收藏![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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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饼香(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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