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家的规矩,只要是人在家里,就该一起吃顿饭,联络亲缘感情。
殷舜下楼吃饭,途径书房。
房门隔音效果很好,但也挡不住细微的争吵声,他习惯了,目不斜视,径直走到饭厅。
殷老爷子坐在主座上闭目养神,已经等待多时。
“爷爷,早上好。”
殷舜坐下,和爷爷打招呼。
殷老爷子分明早就听到他来时的声音,等殷舜的问候到达耳边,才缓缓睁眼。
他似乎是个正派又慈祥的老人。
没什么压迫感,瞧起来心善,让人生不出多少防备。
但那本该温和包容的目光钉过来,却是将殷舜打量一番。
又被什么东西刺了一样,眉头轻跳,额心的皱纹随之变化,有了一道深痕。
老爷子没有具体示意谁,只是开口:“把小舜的眼镜拿过来。”
殷舜这才所有察觉,抬手抚摸空荡荡的鼻梁。
“你的检测单到了,没什么问题。现在不动筷,自己也可以看看。”
饭局还缺人,老爷子边对殷舜说,边翻开手边刚被人轻放下的报告。
殷舜身后立马来人,一低头,手边多了一张信封。
封口拆过,又被重新叠好,殷舜抽出格式规整的单子,摊在面前。
他的神色没有丝毫紧张,反而平静得很。
在无数人心中宛如第二次生命般的分化检测单,对于殷舜而言并不是很重要。
他的父母是AO结合,生出来的孩子结果几乎可以预料。
何况,就算“出错”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身份家世才是根基,第二性别只是一点的添头。
【通过对器官发育、激素分泌……】
【……受检人的第二性别鉴定为:Alpha】
十六岁时,人会进入成熟期。
几乎所有人都会在这一年完成第二性别的分化。
也就是说,不出几个月时间,殷舜就会变成一个年轻的、标准的Alpha。
失去作用的报告被人收捡妥帖,它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价值只有收藏。
桌上的饭菜又热了一遍,而殷舜拿到了被他遗忘的眼镜。
殷舜带上它,遮挡住了老爷子不太满意的眉眼。
有一层镜片遮挡,眼神也被框入其中,有了隔阂。
看起来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锋利锐气的面相没有什么亲和力,容易影响未来的前途,眼镜是很好的修饰工具。
老爷子抽空瞧了,再低头时心头稍微满意一些。
只是书房的动静越来越大,偶尔还有哭声。
老爷子掸了掸报告上的灰尘,轻吹一口。
“去看看什么情况了。”
“是的,先生。”
本该坐在殷舜对面、这个家仅剩的中间代,殷家的‘姑爷’,殷舜的父亲还没来。
正在怜香惜玉,意图不伤人又稳妥地处理感情问题。
冯源嘉这次的情人是个beta。
按理说,beta是会比omega更好打发的。
不会被alpha标记又难以受孕,除了没有结合的快感,怎么看都是最适合做情人的性别。
圈子里最喜欢找的就是beta。
但这次商量后续往来的流程,走得比殷舜所知的任何一任都要长。
菜热到第三遍已经足够糟烂,干脆撤走开始做新的,做到一半,冯源嘉总算处理好了。
姗姗来迟的alpha面容温柔优雅,他的脸上还有几分忧郁。
和情人掰扯待遇不是冯源嘉擅长的领域,尤其是饿着肚子。
他似乎应该生气而不是叹息,但这次的小情人不一样。
这一个冯源嘉尤其喜欢。
所以老爷子问起这次到底怎么处理的,冯女士诚实地回答:“爸这个不一样,我特别喜……也不算,唉,我觉得我有点爱他,暂时还不想分。”
殷舜喝茶安静听着,时间有些长,放下杯子时呼吸沉重。
老爷子瞥了孙子一眼,又对上冯源嘉:“不想?他可一点也不听话,闹了有够久了。”
别人的感情生活,老爷子并不是很关心。
他让冯源嘉小心,只求对方别被谁抓到“对不起亡妻”,影响了大家眼中殷冯合作的可靠性。
“你考虑考虑自己的形象,不想断就把人处理好。”嘴里说这种话时他也慈眉善目的,宛如深有苦心的长者,不忍后辈误入歧途。
冯源嘉有一搭没一搭点头,他知道自己挨了训。那又怎样?
老爷子和冯源嘉说是翁婿,实际只是维持表面友好的合作关系。
那边饭菜重新做好端上来,话题顺势收住。
眼镜挡住了殷舜没有焦距的器官。
他对整场戏无动于衷,用餐的动作静而快,只顾着快点去做心里惦念的事情。
给那个人,他的朋友元殊青打电话。
越来越想,恨不得立马就去做。
也许是吃了新鲜做好的食物,在恒温的房间里,慢慢的,殷舜感觉到了室外的燥热。
“爷爷,爸,我吃好了。还有一些事没做完,先去处理。”
殷舜放下手中的筷子。
殷舜的目光在筷尾停留,那有他叫人特意做的专属标识。
一种乍眼的艳色。
像元殊青的眼睛。
躁动似压紧的弹簧,沉寂一瞬,又骤然高飞。
殷舜回到卧室,他用的座机专程放在阳台,因为阳台下面就是翻修后的泳池。
比起深邃的海,让小小的泳池池水变成相应的颜色,显然容易很多。
殷舜取下平光眼镜,没有任何隔阂地看它,拨通了熟悉的号码。
他的视线居高临下,神思却随着水面跃动的金屑,让那种熠熠的光彩抓牢,全然溺入其中。
到餐厅前殷舜特意查过天气预报。
今天比以往更热,南方的潮气与温度配合,罩在人身上犹如蒸笼。
元殊青的家里只有一台十多岁的老空调,开一个小时就会过热自动关闭,大概得等一两个小时才能重新启动。
老太太把光照最好的卧室分给元殊青,日出后那间房格外明亮,也格外热。
每年这个时候,对方都会醒得比以往更早些。
第一次通话不凑巧。
殷舜等了大约一分钟,听筒里传来忙音。
这很正常,元殊青不总是能在第一次就接通殷舜的电话。
且对方并不热衷于电话通讯,殷舜每次打过去,元殊青都很少应声。
多数通话时间,殷舜都耗费在倾听那段浅浅的,灌入耳廓的呼吸。
很自然的,殷舜拨通了第二次。
……
可能有七八次。
殷舜不是个会安慰自己的人。
他知道殷老爷子的话不一定都是对的,但有一句殷舜一直牢记。
命只决定开始,之后的尽在人为。
就像殷舜和元殊青的关系。
或许,他们原本只有一面的缘分。
但殷舜确定,元殊青会是自己的例外。
见到的第一面是天意,而殷舜没有放过。
*
游泳馆在少年宫的一楼,它勉强修成,区域划分面积不够。
因为性质和大小,对顾客有所要求。
超过十六岁的,只有beta才能入场。
这里没有各式各样的信息素,鼻尖过滤出的只有消毒水的化工感。
殷舜手里的肌肤很细,稍不注意就滑走了。
他需要格外用力抱住,这才让人紧紧地落在自己怀里。
殷舜也就狼狈很多,池边的救护员眼睛都瞪大了,絮絮叨叨抱怨这个年轻人。
“怎么穿着衣服就下去了?”
“还有热身也没做,也不怕下水抽筋?”
救护员忙着借力,拉住殷舜的衣服,让两个少年人一起上岸,睡躺在荡着一层薄水的瓷砖。
元殊青的发丝凝成缕,水珠顺势滴落,撞在瓷砖上,溅出来的正是它的气味。
比日光更热的手掌抹开元殊青的面颊,沿着姣好的发际线整理,剥落出一张洁白潮湿的脸。
不同于那双水波般迷离多情的眼睛,这白的底色偏冷。
殷舜投注于上的影子,让它的纯质沾上一层阴灰。
元殊青的腿半搭着泳池边缘,膝盖以上的肌肉轻巧地起伏着,小腿和脚又滑进水里,缓慢地在其中荡着。
大腿上的曲线成了勾形的灰线,白的越白,灰的更灰,勾勒出少年未成熟的、劲瘦的姿态。
“你起来。”元殊青虚虚半阖着眼。
他的笑意更深,随意支起另一条腿,要将殷舜和自己隔开。
怨火未消的殷大少爷水珠嘀嗒,合身的衣物吸水后愈发沉重,也将他套牢,根本不愿动作。
元殊青动作的那条腿受阻,反而被迫压开了腰胯的缝隙,一览无余。
元殊青知道,他的这位朋友家世不错,有些时候交流,两个人就会说不开。
不过没关系,他总是知道如何化解。
“想我的话,直接过来见我不好吗?”元殊青湿漉漉的眉眼弯起来。
那弧度轻轻的,水面和心尖都为之一荡。
殷舜的眉骨上凝着一滴珠子,在此时,也跟着柔和的肌理,坠在元殊青的额头。
痒痒的,元殊青不禁抽抽鼻尖。
他推开殷舜的手掌改为伸,“记得拉我起来。”
听起来像是使唤,殷舜却心念一动,那股盘踞的气机顺畅了。
“难道你还会自己起来?”
不久后会长成Alpha的少年捏着元殊青的腕子,手掌略松,把握住装饰肌肤的骨形。
很细。
殷舜把人拉起来,却因此拉得不够忍心。
元殊青赤着脚,一缕发垂搭着,摇晃后黏在他的脸颊上。
他忽地哼笑一声,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元殊青转身往冲洗室走去,踩过涌水的岸。
他的背脊从颈下的位置泻了一条线,像条卷着尾巴的灰蛇。
无形的水珠鳞片似的挂在背上,随着纤薄的肌理颤抖。
殷舜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直到元殊青站在路口,突然转头,了然又无故地问他:“殷舜,你把自行车蹬过来了么?”
元殊青坐小轿车、巴士都会晕车,殷舜还没毕业的时候为此专程买了一辆自行车。
放学后大少爷苦力一般,蹬着自行车,堪称辛勤地将人送回家。
送到之后,那辆自行车当然停在元殊青家的楼下,上学的时候,元殊青又把它骑回学校。
以此循环。
或许正因为殷舜总是誓不罢休,元殊青才只好跟殷舜成为朋友。
最好的朋友。
相处了三年,元殊青很了解殷舜,光是不接电话殷舜不会有这样大的火气。
只不过,殷舜有元殊青家里的钥匙。
说不定是正好碰见了回家收拾行李的老太太,两个人又状似礼貌的不欢而散了。
元殊青和老太太虽然没想了解殷舜的家世到底如何,那种有钱人家里的奇妙作派他们却各有各的清楚。
礼貌和友善只是向下兼容的手段,除非你对他们来说很特别。
元殊青比老太太更无所谓一些,他怕麻烦,在某些时候也更聪明。
果然跟来的殷舜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开始脱起浸透的衣服。
殷舜没带换洗的衣物,也没让司机等着接他回去,只有一件外套没沾水还能见人。
元殊青将其从头看到尾,他发现几天不见,自己仰头的角度又有了变化。
元殊青靠近殷舜,两人温凉的皮肤几乎黏合在一起。
他对比了彼此的身形,问:“……你,能穿上我的衣服吗?”
殷舜也不懂为什么,这瞬间他忘了如何呼吸。
元殊青去拿脱换过的衣服,等他散漫地踱步回来时,殷舜已经冲洗完毕了。
殷舜未干的手指在衣物上留下几道深色的印子。
冲洗室来的不是未分化的少年少女,就是常见的beta。
于是就像泳池主体一样,犯懒没有划分区域。
隔着简陋的毛玻璃,元殊青的轮廓若隐若现。
殷舜换上了元殊青的衣物,宽松的夏衣版型打挤,差点不够。
冲洗室中间的长凳很湿,殷舜就站在那扇玻璃门前。
鼻尖除了消毒的氯水味,几乎什么都没有。
因为元殊青现在是无味的。
那个藏在‘几乎’中的例外,来自他未分化的朋友的衣物。
浅淡的,属于人体本身。
那是来自骨血的滋味。
似乎鬼使神差,殷舜伸手,缓慢地,抚摸一般地压在毛玻璃做的门扉上。
恍惚间,他摸到了元殊青的影姿。
殷舜的确先去了元殊青的家里,在打扫过的地板上,他无意发现了几根遗落的红卷发。
怨怒夹着什么东西,让殷舜有些眩晕。
然后殷舜就看到了放在饭桌上,被一盏碗压住的现金和纸条。
可能殷舜犯了点错。
他看了老太太留给元殊青的纸条,也就先一步打开了元殊青的分化报告。
元殊青的第一次检测并没有确切的结果。
思及,毛玻璃里的人停下来。
元殊青在里面轻轻地敲了敲,声音混着水流,似乎与殷舜隔了一层又一层。
“别站那么近,”他甚至打开门,睫毛颤抖着,挂住一层水雾,近乎要坠下遮去眼神,“把衣服打湿了。”
殷舜的表情却有些奇怪。
“青……殊青,你想分化成什么?”
元殊青就知道,殷舜忍不住看了自己的分化报告。
没有界限感的大少爷一向喜欢做类似的事。
元殊青没有想,也没有考虑,因为从一开始也没在意过。
他偏头,却是先说:“想叫什么就叫吧。”
殷舜面色一缓,立马改回叫了好几年的称呼。
他又问了一次:“青青,你想分化成什么?”
“这种事也能靠想么?”元殊青觉得殷舜的说法很有意思,他又合上门,传递来的字句也不甚清晰,“现在这样就很好。”
什么都不用改变,也就是说……beta?
没有带吹风机,殷舜的头发仍在滴水。
水珠顺着他贴合衣物的缝隙,浸出痕迹,又随着他的体温蒸发。
beta是没有信息素的,无味的。殷舜知道。
但是怎么会呢?
殷舜抽动鼻息。
一瞬间,那种熟悉而细微的滋味压过了夹涩的氯水。
那是什么?
殷舜尝试理性思考。
少见的,殷舜在有元殊青存在的场合里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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