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两室的闺房,嵌着螺钿的髹漆妆奁,红木雕花的坐榻,青瓷彩云纹的熏炉袅袅升起几缕香烟。
屋子中央很空旷,铺着厚织的兽咬鹿纹的羊毛毯,有些异域风情,想来是以供练舞的。可现在,散了一地的碗碟、盆栽和烛台。
坐榻上靠着一个姑娘,粉面桃腮,眉眼俏丽,穿一身藕荷色绣合欢寝衣,身段纤细,虽说披散着头发眉眼含怒,也自成一股俏丽娇憨之感。
令沈畔有些讶异的是,这位潜力花魁看上去比她想象中稚嫩许多。
小顺儿一溜烟儿地跑过去捶背松肩,被余怒未消的的玉芙一巴掌拍开,只好堆起笑容说:“芙姐姐,您要的饮子我给您找来了,这位是我给您请来的私厨。”
玉芙愣了一下,显然忘了自己晨起时随口的刁难,不过因为小顺儿“请来了一位私厨”这样讨好的行为,心气儿顺了几分。
她朝沈畔扬了扬下巴:“愣在那儿做什么呢,端上来呗!”这位私厨从进屋看见她起,目光便有点复杂,没有常人惯有的惊艳,这让她有些气恼。
好吧,也许是因为这姐姐本身也蛮漂亮的。不过呢,要是她看过自己跳舞,便肯定不会这么平静了。
玉芙指使小遥儿收拾桌子拿碗筷,声调高高的,像只神气活现的小麻雀。
直到看到食盒里的东西,玉芙的眼睛一瞬间亮起来。
说来都是从这个冬日开始,妈妈说要给她调养身子,小厨房都要给她送一碗又苦又稠的药,还要盯着她喝得一滴不剩。她想找点东西顺一下,可阁里冬季供的饮子都黏黏糊糊的。这么喝了两三个月,胸口简直闷得慌。
“这个青绿还冒泡的饮子是什么?这是冰的吗?我现在可不能喝冰的。”玉芙指着那食盒里的东西。
沈畔弯了弯嘴角,答到“姑娘,你尝尝就知道了。”发酵是在柴火烘着的温暖厨房里,气泡水虽不至于温热,但绝不冻嘴。
玉芙犹豫着喝了一口。
霎那间,满口的气泡炸开,随之薄荷的清凉和柠檬的酸沁充盈了口腔,激得人忍不住龇牙咧嘴。
玉芙咳了咳,立刻整理了表情,恢复面色自若,眼睛不经意瞟向沈畔,好像在看她有没有笑自己。
她又被面前碟子里一片一片码得整齐,薄薄的白色糕点吸引了,夹起一块,问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沈畔把这小姑娘逞能的模样看在眼里,不由得带了些柔和地答道:“此物叫作桃片,不是很甜,你试试看。”
胡旋舞需要舞者身姿轻盈,因此玉芙很少吃糕点。
不过沈畔说不甜,她便咬了一口桃片。是绵密软糯的口感,没有普通糕点的甜腻感,回味只有莲子和糯米的清香。
玉芙心头的愁云和郁气不知不觉中散了大半。
她拉着沈畔坐到自己身旁,叽叽喳喳地问她问题。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我能请你来给我开小灶吗?你是不知道,平康阁的东西中看不中吃,我们都在抱怨呢。”
沈畔被她拉着,心情也轻松起来,一一回答。
玉芙觉得,这位姐姐不仅漂亮,身上有一种沉静从容的氛围,让人觉得舒适,不由得想要亲近。
“对了对了,不久之后就是我的生辰了,我今年攒了不少钱,到时候你来帮我办生辰宴吧!我要请沁湘姐姐、芳柔姐姐、小顺儿小遥儿…..算了,都请吧,除了那个碧琴。”
提到花魁碧琴,玉芙撇撇嘴,重重地翻了个白眼。
沈畔不好细问,于是岔开话题,随口问起了另一件事。
“平康阁里是不是还有小倌?畔姐姐,你在讲什么呀!”玉芙捂着嘴笑倒在榻上。
“不过你说的长得特别好看的男子,我知道是谁。”
“他叫萧帘雨,母亲是平康阁之前的竹青姑娘,弹得一手好琴,总归肯定是比那个碧琴弹得好多了。否则妈妈也不会留着她在阁里生产了。”玉芙叹了口气,接着道:“但生了孩子大概两三年吧,竹青姑娘就去世了。”
“至于萧帘雨,我们和他都不熟,他从小就很孤僻。妈妈可能最开始也想把他培养成小倌吧,师傅打他可狠了,叫他和我们一起学才艺,但他怎么被打都不吭声,要么就是关在小屋子里不给饭吃,也不求饶。”玉芙像是回忆起自己小时候的经历,身体瑟缩了一下。
“打不服也关不服,后来妈妈也就不管他了,这十几年也就让他自生自灭。但其实这一点也很奇怪。”
“她们那些老一点的姑娘说,竹青是死撑着没给自己的孩子签卖身契的,那萧帘雨为何不走?妈妈也默认他在阁里来去自如。”玉芙又给沈畔添了些茶:“总归萧帘雨这个人神出鬼没的,偶尔碰见他,面无表情的也让人怵得慌,真是白瞎那一张脸。”
沈畔端着茶,心里想,恐怕萧帘雨和那位平康阁的东家间的关系不是那么简单。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了,方才哭着跑走的侍女低头站在一侧,一名女子踱步进门。
女子年约四十,穿一袭深紫暗纹袄裙套灰毛狐裘,她保养极好,眼尾不多的纹路用脂粉厚厚盖住,面色沉沉,很仅仅是站在门口,压迫感便充斥了房间。
正是平康阁的东家,李瑾。
沈畔感觉到玉芙拉着她的手一瞬间绷紧了。
李瑾环视一圈屋内的狼藉,锐利的目光停在沈畔身上:“你是?”
玉芙急忙答道:“这是我的朋友!我请她来陪我的!”
“没时间跳舞,有时间同人聚会谈天?”李瑾笑了一声,在玉芙对面坐下:“怎么,觉得自己是闺阁小姐?”
李瑾指尖一下一下叩在桌上,玉芙的头一点一点低了下去,她慢慢带上了哭容,讨饶似地喃喃道:“妈妈,我……”
“玉芙,我是真的把你当作女儿疼爱。”李香兰语调平静无波:“从前你说你想跳舞,我便特意请了关外最好的师傅教你。”
“再瞧瞧你这屋子,平康阁未梳拢的姑娘里谁的吃穿用度越得过你?便是外头那些芝麻小官府里的正头小姐,也是比不过的。”
玉芙渐渐松开攥住沈畔的手,眼眶红着,低头不说话。
“舞说不跳就不跳,行,外头客人问起来,我还能替你兜着。”李瑾目光扫向侍女,于是侍女把沈畔拉到了一边。
李瑾上前搂住玉芙,轻拍她的后背:“但是玉芙啊,郡守老爷那边,不是妈妈能应付的。
“郡守老爷只是让你去府上给贵客跳支舞罢了,他…是肯定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李瑾想起什么似的,有些复杂地皱了皱眉:“还有大把的金银赏赐,妈妈怎么舍得害你呢?”
玉芙的委屈终于化作泪水滚落下来,这次却更多是妥协和撒娇的意味。
李瑾用手帕轻柔地擦了擦她的脸:“好了,接着和朋友玩吧,今天虽然不用表演了,但待会儿也要记得把舞练了。明日申时,郡守府的马车在后巷等着。”
李瑾起身往外走,沈畔感觉到她经过的时候用审视的目光把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说不上怵,但还是有些不适感。
玉芙止住泪,情绪仍低落,沈畔觉得自己还呆在这里有些不妥,便告辞道:“玉芙姑娘,那我便先走了。”
玉芙回过神来:“啊...好的,小遥儿送客吧...对了,畔姐姐,之后如果我还能找你买食盒吗?去哪儿找你呢?”
“连通码头的西巷走到底,竹林后头有一个土坯的屠宰房,去那儿便成了。”
沈畔看着稚嫩的玉芙,想说些什么,但好像说什么都显得无力多余,只好沉默着随小遥儿出去了。
小遥儿刚出门便被一群匆忙着要搬东西的小厮给拉走了,临走前给沈畔指了条道。
沈畔低着头走在路上,思绪烦乱。
只能习惯。她对自己说。
这已经不是她曾经所处的时代,她如履薄冰,不断在边缘试探,原地踏步会永困牢笼,行差踏错更是万丈深渊。
她的力量太小,有些事情现在改变不了。
沈畔一路走,一路暗自观察。
从刚进玉芙的房间,她便察觉到了一些奇异,现在更证实了她的感受。
房间里兽咬鹿纹的地毯,墙上的壁灯垂着玛瑙串珠,路过的管家似的男子腰带上垂着鹰嘴衔枝的青铜牌饰。
作为巴郡最富盛名的烟花场所,平康阁内部的陈设比她想象中还要极尽奢华,但这奢华的某些细节之处,不像是中原的风格,反而有点像是......游牧民族?
沈畔正好走到了阁中阁下方,不经意间抬头一望,突然被某间阁里的一点白色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个摆在窗边的青瓷盆栽,纤长的绿叶片,乳白色的花瓣,花梗下弯。
沈畔心底炸开惊喜,那似乎是......辣椒花!
据考据,辣椒从陆上丝绸之路传入中原,有古籍《遵生八笺》*提到 “番椒丛生,白花,果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原本人们只作观赏之物,后来才发现其实用价值。
辣椒对于烹饪的意义不言而喻,重生之后,沈畔多次去市集寻找,但都以失败告终,这个时代并不在她所熟知的朝代中,她便以为是辣椒还未传入中原。
没想到竟在青楼发现了辣椒的踪迹。
距离太远,还不能完全确定。
四周的小厮侍女们抱着各种木箱笼屉四处跑动,好像还在做准备。沈畔一咬牙,往阁中阁上层跑去。
阁中阁的暗道灯光很暗,沈畔回想着那个阁间的位置,突然,手臂被人拉住了。
“沁湘姑娘!终于找到你了!”小厮压低的声音却掩不住焦急:“马上开始了!差点出大事!”
她心一惊,糟糕,身上还穿的是沁湘的衣服。
沈畔刚要解释,便被一股大力推进一扇门。
视野瞬间大亮,“哐”地一声,门拴从外面扣上了。
*高濂著《遵生八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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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玉芙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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