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炎夔照常闷头在偏殿里睡觉，难得白泽也在殿里。
旭日初升，庭院幽静，白泽端坐于竹椅上，手持青卷一卷，正潜心研读，他目光专注，手边薄胎瓷盏里新沏的茶也忘在了一旁，氤氲的雾气中，他眉宇间化不开的清雅之气也缥缈了起来。
“咳咳。”慈成道人眼见这如画的场景，终也忍不住打破，咳了几声示意道。
白泽抬头，见慈成道人来访，连忙起身迎接，“慈成道人，今日没课吗？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今日我告假，难得让学生们休息一天。我来是有事与你说。”慈成道人今日拿了把白色羽毛扇子，更显得他本人一派仙风道骨。
“何事？”白泽起身请慈成道人入座，又从袖中取出一套白玉茶具，壶里是刚沏好还冒着热气的明前龙井。
“那个炎夔是你从凡间带上来的？”慈成道人端起茶盏，有些欲言又止。
“是。”白泽点头，“道人但说无妨。”
“是从哪里寻得的？”慈成道人皱了皱眉。
“当日我去新界采集药草，恰巧遇见一群虎豹在追赶一个女孩子，就顺手救下了她。”白泽回忆起当日情形。
“这女孩子不一般，我看了凡间上来的这许多人，天界的许多神君，天君甚至是星君都是经我教导的，从未见有如此天赋根骨之人，又有如此般意志，此人非同凡响，你要小心为上。”慈成道人摇着扇子的手一顿，思索片刻道。
“道人此言便是矛盾了，为何又夸奖炎夔的资质，又让我小心为上呢？”白泽放下书卷笑道，“炎夔虽然在豺狼虎豹中长大，不太通晓人情世故，却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正因为她天赋异禀，才更要小心惹祸上身啊！那日她在讲经台上大放厥词，你可知晓？”慈成道人见自己好言相劝，白泽却听不进去，只好将那日情形向白泽描述了一番。
白泽听完，垂下目光，将那半凉的茶用法术温了温，捧起茶盏，小啜了一口，“她说得也并非全无道理，我们修道成仙，无非是为了独善其身，向上不知神为何物，向下不能普渡众生，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高人一等罢了。”
“你这话到我这里便算了，若是落到别人那里，便是授人以话柄。”慈成道人见他身为上仙，竟也说出这样的话，不由连连皱眉。
他与白泽关系向来不错，知道他心怀众生，但现如今天界对凡间的管控早已大不如前，当下更是时局紧张的时候，他也只得暗示白泽慎言。
“我知晓的。”白泽明白慈成道人的好意，微笑着点点头。
“炎夔我已让她去藏书阁自行学习去了，也省得她再生事端。”慈成道人见他言语缓和下来，也安下心来，捧着白玉茶杯喝了一口。
明前的龙井茶香四溢，入口回甘，白泽这人奇怪得很，明明是个心志极为坚定的人，偏喝不得苦茶，最爱喝不出一丝苦味的六安瓜片，待客却又是天界最常见的西湖龙井。
“道人费心了。”白泽捧着茶盏，微微点头道。
“你似乎对这个小女孩格外关心些。”慈成道人有心提点道。
“炎夔很是顽皮，总需要别人为她操心。”白泽眼底的笑意藏也不藏不住。
“养了这么个费心的小家伙，你倒是乐此不疲的样子。”慈成道人揶揄道。
白泽垂下眼眸，不再言语，眼中笑意却未减。
慈成道人走后，白泽继续捧着书卷阅读。
直至晌午，炎夔终于睡醒，揉了揉眼睛，扛着个渔网，准备先去荷花池里捞两条小鲜鱼，配上嫩藕做个鱼汤喝，却听“雪饼”前来打小报告，
“报告大王，刚刚早上，慈成道人来找咱们天君了。”小雪狮摇晃着一脑袋白色小卷毛，颠颠地跑了过来。
“哦？那老道来了？他来做什么？”炎夔一边漱口，一边听“雪饼”汇报。
“不清楚，不过，听前殿的竹都姬说，好像是来告状的。”那七彩鹦鹉果然是多嘴，一会儿就传遍了。
“好的，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炎夔不用想也知道慈成道人是来做什么的，但她也想知道白泽的态度，她决定今天暂时不喝鱼汤了，规规矩矩地收拾好东西，从前殿路过，准备直接去藏书阁。
“炎夔。”果然，路过前殿时，白泽叫住了她。
炎夔站定，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今日是上元节，早些回来。”白泽放下书卷，叮嘱她。
炎夔本以为即使罚得再轻，少不得也要训诫她几句，万万没想到听到的却是这句，一时不知回些什么。
“你来天界也有一些时日了，上元佳节是凡间重要的节日，我应该与你一起过才是。”
炎夔内心再是翻覆，表面也是波澜不惊，点了点头，向白泽拜别后，便去了藏书阁。
炎夔来藏书阁自习已有些时日了，前一阵子，她发现藏书阁的暗角有一本残卷，边缘如狗啃一般，上面尽是一些颠来倒去的话，全无逻辑，边边角角还画了些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符号，如天书一般，不知所云。
若是旁人，早将这莫名其妙的半本破书丢到一旁，偏炎夔觉得有意思，琢磨了好几天，也没寻出个什么。
今天，她又把这书拿出来研究，她去得晚，此时已经点上了灯，灯下炎夔瞪着一双眼睛，还是没看出个花来。
这些天，她拿着这本书正着瞧，反着瞧，又将书页倒过来瞧，被没发现什么端倪，她对着那书正出着神，突然见那狗啃般的边缘灵光一闪，福至心灵。
她将那书页一张张都撕了下来，按照那残破的边缘竟拼成了一张大图，那图一经拼成，书卷上莫名其妙的文字和符号都浮现了起来。
“玄文引灵召？”炎夔看着那浮起的文字和符咒，忍不住用手触摸，可刚一碰到那文字，那文字和图案便如被她指尖所吸引，直流了进去。
庞大的信息迅速顺着她的经脉流入识海，炎夔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而那拼成的书页也化作了飞灰，消失殆尽了。
炎夔再次醒来，已经是深夜了，她突然想起今日还与白泽有约，想到这里，她连忙收拾东西，飞也似地往长流殿奔去。
她一路飞奔过去，临到殿门口，却又放慢了脚步，夜已经深了，不知道白泽是不是已经去睡了。
长流殿内还点着灯，炎夔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探着头往殿里一瞧，白泽竟然还醒着，在灯下看书，显然是还在等她。
“怎么回来得这样晚？”白泽看到探头探脑的炎夔，放下书卷问道，
“天界昼夜温差大，你若总是回来得这么晚，还是得加件衣服才是。”
白泽取了件白色夹袄给她披上，“我见你最近总是自己做饭，是不是天界的东西不合口味？”
炎夔低下头，没敢吭声，她可不敢说，她只是贪玩，抓来的鱼、虾又不想放回去而已。
白泽从厨房里端出了两碗汤圆，“你们凡间是不是上元节都要吃汤圆，我煮了些，一直热着，你尝尝看。”
炎夔接过，咬开一个汤圆，里面是白糖花生馅的，糯米的甜香混着香甜的馅料，一下子在舌尖化开，炎夔心头顿时涌上了百般滋味。
“其实新界早就没有了过上元节的传统了。”炎夔端着碗对白泽说道。
“这样啊，我不怎么去新界，没想到是这样的。”白泽去的世界多半科技不算发达，那里民族风俗保留比较完整，自然生态较好，灵药也生长得多。
“没关系，我本也不是新界人。”
白泽从未听炎夔说起过去，此时自然没有打扰她。
“我本来应该是庆历人，后来我母亲的弟弟和家人争吵，出去游历，突然没了消息，父母四处寻他，才带着我来到了新界。”
凡人都是不能穿过天垣的，她父母定是有什么奇遇，才能在各个世界自行游走，白泽这般想着。
“我6岁以前一直生活在庆历，那里是过上元节的，每年过节父母都会带着我去看花灯，一起吃元宵的。”炎夔将那整颗汤圆吃了下去，过往的记忆如春来化冰的泉水，止也止不住。
“后来呢？”白泽想到初见炎夔时，是在一片原始森林中。
“后来到了新界，父母很快就去世了，也再也没有过过节了。”炎夔再是坚强，到底也还是个13岁的小孩子，眼底的难过藏也藏不住。
“唔，庆历，我们速度快点，也许还能赶得上。”
“赶得上什么？”
“庆历的上元花灯啊。”白泽从香案上取下一朵红色海棠戴在炎夔发鬓上，炎夔身上的道袍顿时变成了喜庆又好看的红色翻领小袄，头上也梳着讨喜的双环发髻。
白泽也难得换了身深绿色的长衫，腰间别的羊脂玉佩上坠着红色的中国结，他难得不穿白色，竟然也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神采飞扬间，像是人间新登科的状元郎。
“走吧！”白泽一挥衣袖，两人便来到了庆历的灯市。
夜色正浓，华灯初上，千万盏明灯高悬，恍如白昼。
炎夔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仿佛时间回流，她又回到了六岁那一年，好像她还是可以向父母讨要糖葫芦的任性稚童，她眨了眨眼，却像被时间黏在原地，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被冻住了，动也动不了。
她茫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太陌生又太熟悉了。
白泽牵起她的手，她全身上下的血液又开始流动，她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往前走，好像除此以外，也没有其他的出路。
白泽拉着她，来到一处卖面具的摊位，
“喜欢哪一个？”
炎夔信手指了一个红色的面具，那是一只狐狸，白泽又给自己选了一个仙鹤的面具，戴在头上。
“炎夔，忘记过往吧。从现在开始，你不是炎夔，你是一只聪明的小狐狸，我也不是白泽，我是一只万事随心的仙鹤。”白泽将狐狸面具给炎夔戴上，他背后无数焰火如火树银花般遮盖了整个天幕。
“我是一只狐狸？”炎夔茫然地跟着重复。
“对，还是一只聪明的小狐狸。”白泽又牵起炎夔的手，“走吧，小狐狸，前面有猜灯谜的比赛，你这么聪明，肯定能赢很多花灯回去。”
星月交辉，流光溢彩，看不尽的灯花火树，远处河岸映着点点星辉，炎夔似乎真的变成了一只小狐狸，和这灯市上无数被人捧在心尖尖上的小狐狸一样，猜灯谜、吃馄饨、放花灯。
在热气腾腾的馄饨摊前，食物氤氲的雾气中，她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像冰壳一样裂开，暖流一样的液体从中流了出来，在亲手点燃的孔明灯前，漫天的烟花灯火下，她许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无数个，无数个夜晚，她都不曾许愿，这世界待她凉薄，她也不曾对这世界有一丝一毫的贪念，但如今，她生出这么多绮丽的念想，就像这漫天的火树银花，此消彼现，似乎永远不会有散场的时候。
“炎夔，明年还带你来放花灯，好不好？”
“明年我就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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