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葛根会。
寺南村道路的两旁都摆着碗口粗的葛根,罗列在土青布上,像木头似的。街上叫卖春酒、烧猪肉和凉米线,店家拿菜刀切了葛根下酒,撒上土碱,苦中回甘,别有妙处。
雷震子庙前搭了竹棚,载满鲜花香果、铜钱彩缎。来往游人接踵摩肩,础石街上游人如织,正有人在询问摊位里摆放大理石画片的价格,听闻一尺见方就要百钱,不由咋舌。那些大理石虽然体量不大,但已经被分割成薄片,挂在木架子上,不经人工雕琢,浑然天成一幅山水曼妙。
础石街后头就是老太巷,住家多是石匠。今日葛根会,开门的石匠却少。一干人层层叠叠的将里头一户人家围起来,日光昏沉沉的照不进房中,床榻上蒙着青布床笠,偶有几缕光线照在榻上,映出满屋漂浮的灰尘。柏木桌上孤零零地供着一个牌位,上书“先考段公讳凤春府君之往生莲位”,纸钱扔的满地都是,香烛却快要燃尽了。
“他不会死了罢。”
“你们都瞧见了,是他自己摔的,可不是我推的。”
“便是你推的又怎么了,他阿爹欠下我们那么多钱,如今人死了,总要有个来处。”
“可他要是死了,那就是人命官司了。”
女子的泣诉、男子的叹气、看热闹的群众时而失笑,时而乱哄哄的吵闹……这些杂乱的噪音吵的段朝宁头疼欲裂。她整个脑袋仿佛都拌进浆糊里,连思考的能力也没有。
段朝宁明明记得自己正在石艺工坊里做今年石材博览会上打算展出的设计,她选了一块大理苍山出产的绿花大理石。大理石画取自天然石中,通过观察其花色形态,经切开后能呈现出天然图景,不经人工雕琢,全由自然之力展现出山水、建筑,甚至是动物、人物。自从唐代,就作为天然石屏奉诏入宫,明代徐霞客曾称其“从此丹青一家皆为俗笔,而画苑可废矣。”便是在宫中亦有采用,当年乾清、坤宁两宫告成,需石陈设,所选取的正是大理石。非但如此,现代有位藏家收藏了一副石画,上面天然呈现出寒冬、少女的图样,因此命名为《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嘉士伯拍卖到1.3亿美元高价,观赏价值极高。如今她这块古董石画,美轮美奂,更是花了大价钱,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可是她的工作室里怎么会进来这么多人?她的助手呢?
段朝宁勉力睁开眼睛。
手心是冰凉的,却有一丝暖流从她脸颊上流下去,她低下头去看,是血。
她正半倚在灵堂的香案上,额头磕破了,正血流如注。周围有好些古装打扮的人围着她看,七嘴八舌的不知在说些什么。她脑子里嗡嗡地疼,一句话都听不清,她张了张嘴想要叫他们安静些,嘴唇干涸地厉害,仿佛结成干燥的碎片。
恍惚间,她脑子里多出许多不属于她的记忆。
她穿越了。
这具身体原本属于滇州石匠段凤春家的独女。她的父亲段凤春是入赘到段家的,原本姓杨,入赘以后改姓,继承了原主家传的石匠技艺。祖父死后,他渐渐成为当地著名的石匠,还在础石街开起了商铺。只是石匠技艺传男不传女,他膝下无子,一门手艺无处相传,很是难捱。后来好容易有了这个女儿。眼见家业后继无人,段凤春决意对外宣称自家生了个儿子,自幼就给她作男装打扮,不但传授技艺,也教她像寻常男子一般进学。
因此段朝宁识文断字,在石艺方面也颇有自己的见解。
寺南村特产大理石,自古就向皇帝朝贡。本朝以来,皇室钟爱大理石屏,每年依式照数采取大理石五十块,向寺南村征收极为繁重的徭役。原身的父亲段凤春就是在采石途中不慎坠崖的。等同伴发现他失踪的时候已经晚了,山下半点声息也听不到。苍山高耸,已然尸骨无存了。
消息传回段家,段朝宁的母亲当时就哭晕过去。母女两个上山搜寻数日无果,最终回来立了衣冠冢。邻人前来吊唁,却有口口声声说她父亲为上山采石欠下了五十两银子。段朝宁护着牌位,推搡之间不知是谁将她推到了香案上,磕得头破血流,原主当场就气绝身亡。
便是她这个熬夜加班画石头的倒霉蛋来接手。
物质极大丰富的新时代滋养了她好逸恶劳的品性,即便她前生也是承袭了家传的石艺画手艺,原也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可惜如今世道不太平,她纵有一身手艺也填不饱肚子,又在心里痛骂她的系统。
是的,赶上穿越潮流,她也是有个系统的。
在接收记忆的过程中,无机质的系统女声在她耳边响起:“欢迎宿主进入系统。”
“随着宿主的成长,系统将在这一过程中自动升级。为给宿主带来良好的穿越体验,希望宿主配合系统共同完成升级,升级成功之后能够自动脱离此方世界,如若不然,宿主将永远留在这里。”
“请宿主珍惜生命,积极配合。”
随之,整个系统的升级曲线显现在她面前。从LV.1到LV.10,用时各不相同,完成任务的方式也不尽然。但唯一的共同点是,宿主每月都可透视石画。透视对于石画制作而言格外要紧,如果对石材内部能够形成的天然画面无法估量,胡乱下刀,极有可能切出杂乱无章的画面,甚至将一块内蕴山水的石头生生切坏,再也无法复原。如此来说,系统为她提供的功能确实是她在古代谋生所必需的,哪怕是在现代,如果谁能拥有这样的金手指,也可以垄断整个观赏石行业。
“目前宿主正处于LV.1,只享有基础功能。目前LV.1阶段,宿主每月能够开一次天眼,能够从一堆大理石毛料中选择一块言之有物的石头,只有从LV.1升级到LV.2,每月才能解锁两件,以此类推。”
旁边明明白白的写着,从LV.1升级到LV.2,需要她亲手经手十件石艺作品。
在新时代,不论品相,十件石艺画只是她两天的工作量。可是在这个生产力极度落后的封建王朝,只能靠人力来慢慢磨,鬼知道要磨到什么时候。
可若是不磨又无从升级,每个月看一次石画,聊胜于无而已。
系统不等她说些什么,在她初步了解完系统功能后已然将她从无尽识海之中踢将出去。头疼、骤然呈现在面前的光明……让她眼神涣散,许久才凝结起来,将目光缓缓定在面前一位吊梢眼、容长脸,头上戴着一枝红花,脸上却生了一大颗媒婆痣的妇人身上。那妇人迎上她眼光,忙喊:“他醒了,他醒了。”
这就是那位杨家婶子。
许久段朝宁才有点力气,缓缓从地上坐正了身子。血水淌过她左眼,她不以为意,仰起头看向众人。众人为她这副模样都是一惊,有人低低地说了一句:“要不要给他请个大夫啊?”
“请大夫做什么,你来付药费么?”杨家婶子白了那人一眼,垂下头迎上她目光,“朝宁,真不是婶娘为难你。你阿爹生前为了上山,借了你大爹三两银子。如今他死了,可婶娘的银子不能跟他一道去了,你得帮婶娘想个法子。”
段朝宁的母亲泣道:“我家的银子都在凤春身上,如今他坠下山崖,尸骨无存,我们孤儿寡母的,哪有银子还给嫂子?”
人群里又陆陆续续有旁的声音:“还有我的半吊钱。”
“上次我跟他出去吃酒,他还借了我三钱银子。”
“他还欠我八个铜子呢。”
寒意丝丝缕缕地从骨头缝里钻上来。
段朝宁则看向雷震子庙的庙祝。庙祝年逾七十,白须白眉,是村里的老寿星了。他既有神通,又有威信,总是没有不服的,她以为他能说句公道话,于是向他询问:“阿博怎么说?”
庙祝拧眉看着她,许久合上眼,叹了口气:“欠债自然是该还钱的,虽然现如今他们拿不出凭条,但上山采石左右借款是常事。”
段朝宁咬住下唇。
庙祝道:“如今我看你孤儿寡母着实可怜,就罢了。只把田地宅邸再交由村里,你家减了人,本身田产就该再划的。”
“又不是社会主义,田产居然由人分配吗?”她怔了怔。
杨家婶子更坐不住:“阿博,那他爹欠我的银子怎么办?”
庙祝叹了口气,转身又问:“那依你看,应当如何?”
那人道:“至少也要再打他二十板子。”
庙祝劝道:“不必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瞧他现在这模样,已经去了半条命。再打他二十板子,难道要人家把命都搭上么?”
段朝宁的母亲在一旁更是涕泪涟涟:“我丈夫已经没了,你们还要害死我的儿子?不若我把命给你们,你们谁要就拿去好了。往日看你们各个慈眉善目,谁知如今这样欺负我孤儿寡母,句句把我们娘俩往死路上逼!”
“段大娘子,你这话说的不妥当。”有人道,“是你们一家人欠了银子在先的。”
段朝宁扯了扯嘴角,她仿佛感觉不到额前疼痛似的,扶着桌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半晌寒声问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竟不知道咱们昆弥川,竟一点儿王法都没有了。”
她垂眸又看了杨家婶子一眼。此身虽是女子,但身量倒是生的很高,与寻常男子不遑多让,也难怪这么久都没人发现。
段朝宁道:“婶子,你瞧我家有什么物什你能看上眼的,你尽管拿去是了。先考在天之灵,也正看着你呢。”
母亲段氏犹豫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朝宁……”
“母亲。”血滴凝住她眉睫,她长发四散却不以为意,衣领早就教人胡乱扯开,露出一段雪白的肌理。她浑不在意,只道,“今日是个黄道吉日,我前日已经禀明里正,今日卯时三刻要给我父亲下葬。肯来帮衬的,请里边坐。若是今日来此只要银子的。”
她轻声笑了笑。
“各位既无借据,也无凭条,红口白牙污我先父,向我索要财物。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可我索要凭据,竟没有一人拿得出。既然如此,就请我先父今夜入梦,与各位对对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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