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殷夫人当时的脸色难看极了。
她说她的弟弟殷远之正在往这里来的路上，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我只能安慰他，说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将军，自然懂得遇水搭桥逢山开路。
殷夫人听了还是有些不安，让我陪着她再去前殿佛祖面前拜拜。
我答应了，陪着她去了宝殿。
佛像蔚然，观音低眉敛目，慈悲包容大千世界的爱恨情仇。
而释迦牟尼佛祖似乎目空一切，又似乎凝视着这世间所有的贪嗔痴念。
这世上好的坏的，因果循环，全都逃不过佛祖的眼。
殷夫人是有心事，她跪在佛祖面前。
而我也不问她在求着什么，便只是帮着添香油。
「宝儿，我年轻时候为了能得到心爱的男人，也曾做过件昧着良心的事情。
你说，这九霄山的蛇是来寻我报仇的吗？」
我一愣，不明所以地摇摇头。
殷夫人问我，蛇是苗疆的神，对吗？
我点点头，可神明是不会为难普通人的。
「我当年做的事情，大约惹怒了神明。所以这回来此处，才会接二连三发生意外。
可事情和平贵没有关系，是我痴恋他。
要是有报应，就落在我的头上好了！」
我添香油的手抖了抖，回眸看她，殷夫人一脸虔诚地跪在佛像面前，愿意为王平贵担下所有罪孽。
我不知道说什么，她也很爱自己的丈夫。
「夫人和侯爷是天作之合，哪里来的孽报啊？」
「不是！平贵其实在我之前和人成过亲！那女子姓薛，与平贵同岁，她是苗疆的遗民。」
原来殷夫人仔细调查过我。
我愣愣，却也觉得稀松平常。哪个女人不想知道关于心上人的一切？
「那薛氏呢？夫人把她赶走了？」我强壮镇定问道。
「她死了。可我原来……就是想杀了她的！」
扑通，我手里的香油灯到底落地了。
我震惊地看着殷夫人，而她咬着嘴唇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深埋心底的话挖了出来。
尘封多年的忌讳被开了口子，殷夫人再也压制不住心里的话。
而我，当然也失了冷静：
「是你杀了她？为了王平贵？！」
「不是！我，我只是忍无可忍派了人去，可她已经死了！她死于一场地动，死于一场火灾，不是我动的手。」
原来，当年的殷大小姐是晚了一步啊！
我真的不明白，堂堂将军之女想要抢一个男人本就十拿九稳，为何还要草菅人命？
「宝儿你别这样看着我！
我不是坏人，我也不是存心的。
实在是薛氏太过分了。她太贪心！
明明侯爷已经和她没有感情，我给了她那么多钱财地契当做补偿，要她暗地里和平贵和离，可她就是不答应！」
和离？
她让王平贵和我和离？
什么时候的事情！
王平贵参军两年一共回来过三次次，他哪次都没说自己要和我和离！
甚至，他说花了全部的军饷给我买了一朵凤簪，表示与我恩爱如常。
「佛祖面前，撒谎可是要五雷轰顶的！」
我当时心口压着万钧怒火，狠狠一把推开了上前解释的殷夫人。
她被我推倒在了蒲团上，声泪俱下说自己没撒谎。
我深深吸了口气道：「你怎么知道他不爱自己的妻子？」
我背对着烛火，在巍峨地佛像下，义正言辞地问她。
殷夫人咬了咬唇，终于艰难说道：
「当时的侯爷其实是贱籍出身，如若薛氏真的爱他，为何手里握着贱籍文书威胁平贵？！
这是爱？」
这么一提醒，我突然想到一个事情。
那年，王平贵那张贱籍文书的确还是在我的手里。
阿父说，王平贵心气太高满眼野心，这样的男人怕是不会陪我一辈子。
所以，文书还是放在我地方并没有还给他。
后来父亲去世了，我想把文书还给平贵。
那是王平贵自己不要。
他说这是他信任我，爱我的证据。
到底是谁在撒谎啊？
我渐渐有些分不清了。
我楞了许久许久才问殷夫人，为何会把这些事情告诉我。
殷夫人说，她觉得我应该也是苗疆人。
如果是的话，她请求我，让我和我们的神明祷告，请求蛇神的原谅。
薛氏的死是个意外，她一时念起的确有罪过。
可侯爷如今位高权重，也是舍了命在战场上拼杀来的功绩。
不该为了一个早就死了的贪心女子而受到诅咒。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看着殷夫人，我的恨，我的无奈，我的委屈和痛苦，无处辩驳。
如果告诉她，我就是那个贪心的薛宝儿会如何呢？
8
「宝儿，你帮帮我！
这次侯爷会特意来九霄山做法事，我就知道他是放不下这件事，求你了！」
我看着殷夫人，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小姐，在明知道对方是贱籍还曾娶妻的情况下，
她执意要和王平贵结成连理。
该说是傻还是痴情？
看在她和我一样傻的份上，我当时想狠狠抽下去的一巴掌没落下。
我把手藏在身后，手掌握成了拳头。
「我想想吧！」
其实从刚才进入佛殿开始，我就想问殷夫人，她知道王平贵并不信任她这个枕边人吗？
后来想想算了，我什么都不该说，就当自己真是十年前就死了吧。
然后，我回去了，而殷夫人还是跪在前殿继续忏悔。
我思来想去，觉得整件事情我就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倒霉蛋。
当初王平贵从军后，有了殷将军之女的赏识。对方花容月貌当然比我更配得上他。
而殷小姐愿意用钱财地契来买我的离开，倒也是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的作风。
王平贵却不肯实属实说，他甚至欲盖弥彰故意哄骗我。
为了什么？
我想王平贵可能真的就是怕我手里的贱籍文书。
因为那张贱籍文书完全是能左右一个人的命运的。
殷夫人说，当年她父亲殷老将军是完全不赞成这门亲事的。
本来就是高攀，如若王平贵曾经娶妻，本身还是个贱籍的事情走漏了风声，那可能他们之间什么事情都会成了泡影。
更不会有今日的定远侯。
一边是高门贵女的青睐，军营中的出人头地锦绣前程，一边是我这了无生趣的糟糠妻，我要是王平贵我肯定选择前者。
可为什么他不来和我说和离的事情？
这其中缘由，我想了很久很久。
睁着眼睛到天明的时候，我终于有了答案——王平贵此人，从来不相信任何人。
就算我和他和离了，就算我把贱籍文书还给他。
深知他的过去，见过他落魄模样的结发妻子薛宝儿，到底还是能威胁到他。
这么一想，我浑身起了寒颤。
那种醍醐灌顶的感觉，犹如鬼魅缠住了我，让我有了些可怕的猜想——
我当初到底是怎么被烧死的？
第二日，定远侯以伤势未好为由，让我去照顾他。
殷夫人还在佛前念经祈祷，所以她没看到自己夫君那如狼似虎的眼神。
「宝儿，你为了接近我看来是下了不少功夫了。
你连治疗蛇毒的手法都和她一般无二。」
王平贵这算是在夸我？
我看着这样的他，又绝望又好笑。
我很肯定，就算我现在告诉他自己就是十年前死掉的薛宝儿，事无巨细地说出一切他的喜恶，王平贵肯定也不会相信了。
如今的他高高在上，满心满眼皆是权势，早已经不相信什么神迹了。
他以为我会因为这滔天的权势而臣服他，可我觉得他是连自己都迷失了。
我可怜他。
只是没想到，生前平平无奇的我，死后倒是成了定远侯的软肋。
就是不知道，那什么左相，还有礼部尚书，是拿什么在威胁定远侯。，
「侯爷，京城里来了讯息。」
门外，侍卫通报道。
我看了眼定远侯，他用眼色示意我离开，我当然走了。
不过，我在他的衣柜里留了样东西——那个来自未来的形状犹如尾戒的手机。
就在他和身边亲信说话的时候，被我留在衣柜的手机，已经被我开启了录音功能。
我想知道，定远侯王平贵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枚智能手机是千年后的科技结晶，我用它拿来监听当然没被王平贵发现。
原来那日，来找王平贵的是他安排在左相府中的眼线。
王平贵：「那些门阀世家为了反本侯，到底准备了什么要在陛下面前参奏？」
「禀报侯爷，是左相找到了您当年在荆州大营贿赂参军的证据。
如今，那参军升做刺史想攀附左相。」
王平贵：「哦，那人呢？」
「杀了。」
王平贵：「那证据呢？」
「在这里，属下带来了。是一只雕蛇的黄金手镯。」
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摇摇欲坠的。
雕蛇的金手镯……
我闭上眼睛，只觉得天旋地转。原来，我最叵测的怀疑才是真相。
「呵。这是一只黄金的分量十足的手镯，样式精致非普通工匠能仿造的。
上面非龙非凤，却是一条灵蛇。
没错，那是本侯的结发妻子薛宝儿的遗物。」
王平贵缅怀道，仿佛这遗物是我生前留给他的最后的念想。
「侯爷，他们要参您的罪名可不止是贿赂。左相党羽说……您不忠不义为了攀上高门亲手弑妻。他们要在陛下面前揭开你的罪行，誓要将你革除爵位流放塞外。」
话音落，似乎是杯盏落地的声音。
「本侯一步步从泥沼中走来，这些世家高门的废物居然想阻止本侯的步伐？
呵，等本侯拿到了六十万殷家军的统领权。
别说左相，就是当今的天子又能奈我何……？」
录音的最后，全部都是王平贵可怕而疯狂的笑声。
原来，做个定远侯已经不能让他满足了。
而我在止不住地发抖。
王平贵没有否认……
十五年前我被人偷走的阿父给我的嫁妆，竟然被王平贵拿去贿赂上司了！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这两天我虽然想了很多很多，可真的就这么剖开了如此血腥的真相，我还是不能接受。
我的心，被这惊天的真相震塌了。
火场的那个人，居然真的是王平贵！
我不知道一个人要有多么冷硬的心肠，多么残忍的天性，才能对结发妻子的濒死无动于衷。
我们成亲那么些年，我自问没有对他不起的地方。
如果有，那就是我天生没有勾魂摄魄的姿容，没有**蚀骨的手段。
男人和我在一起大约无趣了些。
那时候，他认识了殷大小姐。
于是我就是那云泥之别里的泥土。
可王平贵忘了。
他当初挑着桶，浑身恶臭地挨家挨户收馊水的日子里，我是唯一不嫌弃他的人。
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看着我浑身是伤，看着我奄奄一息，看着我烈火焚身，却连救我的一点点意愿都没有。
这个曾经和我同床共枕的男人……
我，要报仇。
9
「啊！！」
清晨，感念寺里起了失声惊叫。
我静静地手持笤帚，装模作样地和其他小沙弥一起跳到了石凳子上。
他们害怕，我也很害怕，所以自顾不暇。
定远侯夫妇从禅房里匆忙跑出来，我想他们的床上应该也爬满了蛇。
我给观念寺里埋了一种苗疆特有的引蛇香，就在寺中央的大槐树下。
一夜之间，槐花的花香里都染了这种蛇香，当然会引万蛇朝拜。
定远侯出来了，眼见如此景况当然也是措手不及。
他们身边带来的暗卫各个都是高手，可他们不会驱蛇。
殷夫人吓得花容失色，蜷缩在定远侯怀里，他们都无处立足。
「主持！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定远侯的侍卫大吼责问道。
「阿弥陀佛，禀告大人，这蛇可能是前几日地动才出来的？！」
主持连连念着经文，却根本无济于事。
「地动？」
殷雪炎脸色震动，似乎在心虚什么。
而定远侯脸色阴沉，看着光天化日下越聚越多的毒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远远地看向我，我手持笤帚摇摇头，表示这和我没有关系。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我慢慢地走远。
不管他信还是不信，反正我嘴角勾起有了一丝丝复仇的快感。
他会因为怀疑我而杀了我吗？
我不管。我还会怕他再杀我一次吗？
这次，我要占尽先机，让这王平贵尝尝极致恐惧的滋味。
亦如我当年那样。
呵，这是我送给定远侯夫妇的第一重大礼。
很快，我献上了第二重大礼。
一张巨大的蟒蛇蛇皮蜕在了定远侯夫妇的床榻上。
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这么大的蛇皮，于是所有人都说，是苗疆遗民的守护神回来了。
因为地动，蛇神苏醒了。
「胡说八道！」
我隔着老远都听到王平贵发出来的咆哮。
殷夫人说，这可能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所作所为激怒了苗疆的神明。
所以她想让定远侯和她一起去，就在那个被拆掉的蛇神庙中明灯长跪，祈求蛇神宽恕。
可定远侯毅然拒绝，因为去了，不就代表他做错了吗？
这与我想的一样，王平贵这人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于是，我送上了第三重大礼。
那晚，天又开始下了暴雨。
半夜的风刮得那颗大槐树疯狂摇摆，向四周散发更加浓烈的引蛇香。
突然，有个起夜的小沙弥发出了刺耳的惊叫：「这是什么？蛇神，蛇神来了！」
定远侯夫妇被困庙中整日心惊胆战，自然晚上也无法安寝。
他们一听异动立马推窗看了出来。
躲在不远处的我轻轻按下了手机投屏按钮，虚空出现的蜿蜒游动的巨蟒让四周一片惊叫。
巨蛇活灵活现地，且于雨雾烟云里穿梭翻滚。
这投屏于现世之人的眼中犹如玄术。
王平贵如今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他也崩溃了。
这像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蛇神！苗疆的遗民都受蛇神庇护。是她来找我了……是她来找我了！」
终于那晚之后，定远侯像是幡然醒悟了。
他说他出去后要将蛇神殿重新修缮，而如今，他想要在蛇神殿中明灯祈福，长跪三日谢恩蛇主。
而我，作为被殷夫人特邀助阵的苗疆遗族后人成了这场仪式的大祭司。
长明灯点了一百九十九盏。我身着苗疆服装，在那布置堂皇的大殿里翩然起舞。
这是祭祀蛇神的巫蛊舞蹈，妖娆婀娜，带着蛇般的蛊惑和诡谪。
定远侯夫妇跪在蛇神像之前，我蒙着面纱翩然舞蹈，可我的眼神是勾着那定远侯的。他也看着我。
呵。
这男人不虔诚啊！
我心中向我苗疆的神明忏悔：当年我不该忤逆双亲硬要嫁给他。
这是我的罪……
突然，一百九十九盏明灯一起闪烁，然后定格般地一起灭了，让这魔神殿成为漆夜的一部分。
众多侍卫一阵手忙脚乱，等他们回过神来，定远侯夫妇早就不见了。
「蛇神显灵了！」有人大喊。
这当然不是蛇神显灵，这不过是我复仇计划的一部分。
*
其实要是真的想仇人死，我应该当机立断杀了王平贵。
趁着他掉落我的陷阱中，趁着他毫无反抗的能力，只是乖乖躺在我给他们夫妇准备的牢笼里。
我应该杀了他！
但是……这样对一个罪大恶极的男人来说，是不是太便宜了？
所以，我就这么静静地坐在地下殿堂的中间，看着昏迷过去的王平贵的脸。
我等着他醒过来，我等着去审判他。
最后，给他致死的一击。
这是我的计划，我想等他亲口承认所有的罪孽，就会很心安理得地杀了他。
*
「宝儿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他们醒了，殷雪炎看着我大吼大叫。
「还不明白吗？她就是始作俑者，是她让我们相信蛇神在诅咒我们。」
王平贵在笼子里挑衅我。
他眼神很轻蔑，还是带着不可一世的高傲。
真奇怪啊，你说这个男人怎么就不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呢？
「为什么要这样？」殷雪炎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可能在想是不是我对王平贵存了贪欲。
我刚要解释，其实这事情于她而言是误伤。
都怪王平贵，是他一直都和殷夫人形影不离，我才不得不把她也劫持了，我不会伤害她。
「因为，她就是薛宝儿。她重生了！因为，她是邪恶的苗疆遗民！」
「不许你这么说我的家族！」
我怒不可遏地咆哮。
我的家人从来规规矩矩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而王平贵呢？
这么一咆哮，就相当于我承认自己的确是薛宝儿了。
而我冷静后也愕然，没想到王平贵早就知道了？他不是一直怀疑我是政敌安排的细作吗？
而殷雪炎听完后更加惊恐，她说这怎么会是侯爷的结发妻子？
论年纪，我应该比她长了不少才对。
「这也是本侯好奇的地方。宝儿，你去哪里了？」
我明明站在牢笼外面，可奇怪的是被审问被宣判的却像是我！
「王平贵，该问问题的是我！你有什么资格坦然处之问我是死是活？！」
我很愤怒，我用手里的鞭子狠狠抽了过去。
这一鞭子结结实实抽在了定远侯的身上，很痛，也很狠。
啪地一下，定远侯不可抑制地怒视着我，像是要吃人。
他应该想不到，时至今日，他定远侯居然还要被我像抽一头牲口般对待。
「看什么？你都不配为人。抽你这畜生几鞭子，也是应得的！」
我挥动鞭子又是一下狠狠抽了过去，可殷雪炎却挡在了王平贵的身前。
这罗裳上染了血迹很是刺目，顿时我都愣住了。
殷雪炎真傻啊，她真像当初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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