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
那场大灾发生之后，许多人都希望能回到龙首山一役之前，可惜时光不会倒流，无论是好是坏，它总归是一步一步往前走，有时走着走着会好，有时走着走着会坏。
龙首山脉造毁，天下动荡，战乱四起，世道大变，很多年后才恢复了秩序。花随风来又随水去，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六年时光过去了。
有一些事情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九州云崖的两位宗师和他们的两名弟子在龙首之劫中失踪，六年过去没有音讯。
太子因龙首山的决断失误，引起宗门之愤和百姓之怨，事发后不过三个月便被废黜。
失去十年踪迹的岳羌华重新回到了众人的视线，填补裴瑾疏和裴瑾晞的缺失。
有些人啊，来如风雨，去似尘微。十年前岳羌华高台退场，代代人才很快隐去了他的光华，如今他再次成为修真界的中流砥柱，人们又重新对他趋之若鹜，裴瑾疏和裴瑾晞则化作众人口中的一声叹息。
当然，有人坠深渊，也有人青云起。
御华司内，两人相对而坐。
络迦看着面前神情淡然的紫御，脸上一片阴霾。
今时不同往日，曾经在他面前胆战心惊唯唯诺诺的小孩，今日可以连正眼都不给自己。
“你倒是有手段，太子被废幽禁，你全身而退不说还能得到重用，我们小看你了。”
紫御没接他的话，只道：“你有什么事吗？”
络迦被他的态度激的一阵火起，他压着性子道：“紫辰私放岳羌华，误我神钦殿大计，这笔账我们是不是该清一清了？”
紫御露出不解之色：“他明明看住了岳羌华十年，是你们动作太慢，管他什么事？是欺负人死了说不出话吗？”
见络迦敢怒不敢言，紫御又说：“话说回来，岳羌华被救走之后，是不是给了你们九个元神？居然一个都抓不住，还是神使呢……”
他话没说完，只是轻笑了一下摇摇头，不屑和鄙夷溢于言表。
“所以当年你和紫辰发现了堕神元神之后，对我们一直隐瞒？”络迦浓眉皱起，眼中是熊熊怒意。
紫御丝毫没把他的怒火放在眼里，“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你们若还想计划成功，就老老实实听我的，如果再刚愎自负闹出什么幺蛾子，我可不管。”
络迦的双拳紧握，最终狠狠往桌案上一捶，甩手离去。
门外静候的侍从见络迦离去走了进来，看也没看那粉碎的桌案，弯腰低眉恭敬道：“大人，废太子想见您。”
紫御整理着书简若有所思，像是没听见那人的话，反问道：“九州云崖小公爷的生辰快到了吧，陛下的赏赐下来了吗？”
“已经备好了，陛下说送去九州云崖前，让您再斟酌一下。”
紫御起身道：“走吧。”
他走了两步，忽然转身，从桌上的匣子里拿出一只鸠车，扔给那侍从。
“烧了吧，烧了之后随我去看看送到九州云崖的贺礼。”紫御如是说道。
六年过去，九州云崖的风貌没什么变化。
失去了四个人后，山也照样是那山，水也照样是那水，人除了少了四个，剩下的还是那群人。当然，也多了一些新弟子。
可就算那四个人不在了，也成了传说一般的人物，两位登峰造极的宗师，两个年轻的神武持有者，新晋弟子们在九州云崖的各个角落探寻他们的故事。
这天，几个胆子大的新人偷偷跑进了在水星河轩，这个曾经修真界第一宗师居住的地方。
他们小心翼翼踏入正殿，里面陈设高雅，没有太多的摆设。
忽然有人问：“诶，那是什么？”
其他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长柄玉盏，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好奇心重的人已经伸出了手，想要打开那玉盏看个究竟。
“你们在干什么？”冷冷的声音响起。
几个弟子吓了一跳，循声望去，见角落的立柱下居然坐着一个人。
那人支起一条长腿，胳膊搭在腿上。斑驳的光影投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英挺的剑眉之下一双锐利的黑眸中寒光冷冽，他明明没做什么，可那股子与生俱来的贵气与桀骜极其逼人。
“隋师兄！”
几人大惊失色，都知道这些年在水星河轩的一切都是隋膺把持，他拿这地方看的简直比命都重要，除了宗主和仙尊们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看着这些小孩缩成一团哆哆嗦嗦，愤怒之中又有了一丝看不起的情绪。
敢做不敢当，怂的让人瞧不起，不像那个人，什么错都敢认，什么罚都敢担。张扬的脸浮现在脑海，是记忆中挑衅的姿态，对着自己叫“樱樱子”。
隋膺那张冰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隙，他面色不善，低声喝道：“滚出去！”
几人唯唯诺诺道了声是，慌不择路地跑出了在水星河轩。
隋膺仰头靠在柱子上，那双曾经华彩流转，璀璨非凡的眼睛如今似乎蒙上了一层薄雾。
良久，他终于起身，走向那个寒玉长青盏。
骨节分明的手抚苍翠的盏身，这珍贵的容器里面只放了半个芝麻酥饼。
龙首山大劫后，朝廷和神钦殿联合调查那九个堕神元神的由来，把龙首山脉封了近三个月之久。
天气日渐寒冷，愤懑之声和怒火却成鼎沸之势。
各门派无数英魂漂泊，尸骨不归。
不光如此，与无涯林海的险峻崎岖不同，龙首山脉是善山，交通往来，木林砍伐，家畜饲养，都指着这山脉的资源，靠山吃山的人受苦，动荡自然就开始了。
不着力修复，也不知在查些什么，怨声沸腾，冲突频发。
终于在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龙首山脉解禁了，各门派纷纷进入山中清点遗留，迎回尸骨。
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惨甲满天飞。
故地重游，看着满地凄惨，不少人忍不住掩面而泣。
隋膺就是在已经面目全非的比赛场中，找到了那个支离破碎的食盒，里面什么都没有了，他提起食盒，发现底下竟然压着半张芝麻酥饼。
酥饼附近散落着寒玉长青盏的残片，或许正是因为长青盏的作用加之天气寒冷，那半张酥饼才能保存至今。
周遭蚂蚁排着规整的队伍，将那酥饼一点点拆解运走。
隋膺嘴角扯了一下，谁能想到这东西能在浩劫中存留下来，还等了三个月出现在自己眼前。
这是他最爱的食物，那人会把冰糖碾碎放在里面，吃的时候“咯吱”咬到一口，合着芝麻花生化作满口香甜，现下那冰糖的微粒甚至还迎着光线剔透而甜蜜。他把那酥饼捡了回来，放在在水星河轩的寒玉长青盏里，一放就是六年。
之后芝麻酥饼他尝了无数，谁都做不出那份味道，就再也不吃了。
据说放在寒玉长青盏中的食物能千百年而不腐，拿出来后该什么味道就什么味道。
可隋膺不敢确信，六年里他没敢打开盏盖。
如果传说不是真的，这半块酥饼如果极快的风化腐烂怎么办？
可腐烂了又能怎么样，对他还会有什么影响吗？
隋膺不去想这些，他只知道只要在水星河轩屹立不倒，这寒玉长青盏就会完好的放在这里，里面的酥饼也就永远不会腐烂。
这是他唯一能付出努力做到的事情。
在水星河轩结界波动，身后传来平稳的脚步声。
隋膺没有回头，能这样进来的他自然知道是谁。
“宫里来人了，再有三天就是你的生日，陛下赏赐了不少礼物。”温润平淡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隋膺眸中一片霜寒，他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替我谢过陛下，我就不出面了。”
“隋膺，你要为宗主考虑。”
隋膺转过头，画一般的男子笔挺的站在他面前，天人之姿，如月如玉，只是这画仙幽潭一般的眼睛也不似以前空明，总些有化不开的东西。
这些年，他似乎也变了许多。
隋膺削薄的唇轻抿，深沉的眼睛看着那人，“陆世，我不想再听见节哀之类的话了，他们凭什么说，他们也没资格说。”
陆世迎着他的目光道：“隋膺，自古以来，废太子没有善终者。”
“他善不善终，与我没有关系。”隋膺冷锐的声音中是难以掩饰的恨意。
陆世微微垂目，有些答非所问，“我是说，到底该多不善终呢？”
隋膺的空濛冰冷的眼底终于亮起异样的光芒。
这些年，你果然也变了许多。
******
镜城。
裴瑾疏醒来亦是六年后。
神识归位，他双眼缓缓睁开，没用多少功夫，五感全部归位。
当看清眼前的景象后，裴瑾疏一愣。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最后闭上眼的一刻，可现在环境却整个大变样。
与来时周围的空旷不同，现在整个小小的室内摆满了各种东西。好像怕自己寂寞似的，身边摆满了稀奇古怪的玩具，一个桃子样的空心木雕玩具甚至摆在自己腿上。
顶上吊下各式各样的风铃，手指轻轻一拨弄，就发出一连串好听的声音。
周围有一张小床两张小矮凳，矮凳又胖又圆，一张刻着自己的名字，另一张上刻着九方宸。
而门外隐隐有声音传来，全然不似初来乍到时的寂静。
裴瑾疏推开门。
门外，青蛙妖，鹿妖，兔妖，鸟妖，花草石虫成的妖熙熙攘攘。街道也不是，被镶上了木板，垒砌起了砖墙，房顶覆盖了瓦片。
在看到他出门的一瞬间，整个街道静止了。
好奇怪，裴瑾疏揉揉眼。
再看一眼。
嗯，青蛙在卖艺，鸟在卖饰品，一朵桃花在卖胭脂……
还是很奇怪啊！！！！
片刻后，不知哪个妖精先吼了一嗓子：“裴老弟醒啦！！！！”
街上瞬间沸腾了起来。
“快！快去告诉城主！”
“我去给九方大哥写信！”
“今天开晚宴！喝酒喝酒！！”
妖群一股脑凑了过来，裴瑾疏在这群妖怪中居然显得无比娇小。
妖怪们欢呼着将他举了起来，带着他在街上穿行，天上降下花雨，焰火飞升，整个城镇都因为他的苏醒而雀跃沸腾。
裴瑾疏那句“你们谁啊？”的大吼很快湮没于妖声鼎沸之中。
直到晚宴开席，裴瑾疏才见到了镜城主。
这位城主也和初见时判若两人。她发髻高耸，发间是精致的珠花和华美的凤飞钗，衣服也是人间女子所穿的时髦样式。
几个尚且年幼的妖精毫无畏惧的趴在她身上玩耍。
裴瑾疏几次想开口问些什么，却被以黑熊精为首的热情妖怪们缠住，纷纷向他敬酒。
见此情况裴瑾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跟那群妖精干上了，周围一片叫好声，豪放的妖精们都跟着喝了起来。
三坛酒下肚，那黑熊妖一头倒地，说着醉语打起了呼噜。
裴瑾疏一擦嘴边酒水，问那坐在首席的城主，“镜城主，我弟子九方宸呢？”
“哦……他呢，离开很久了，上次……”
这镜城主说话慢慢悠悠，裴瑾疏是心急如焚，他又担心九方宸的安危，忍着听了一会儿额上青筋都跳了出来。
此时一只机灵的鹦鹉妖蹦了过来，侃侃而谈，可算给裴瑾疏讲明白了怎么回事。
原来裴瑾疏闭关后，九方宸问镜城主讨要了一批灵石，去内陆换了些食材，开始在海上从事货游的工作。
镜城海域是商船渔船最好的停转点，只不过碍于镜城主的威势，没人敢借这里的光。于是九方宸便在那海域边界上做些生意。
开始他主要是卖馄饨和火烧，每逢人间的节日他还会卖饺子、元宵、粽子、月饼，偶尔会做点点心顺便送熟悉的过路者，遇到船有问题的顺便还帮着修个船。
很快九方宸的货游摊就出了名，这里味道好，价格不贵，老板人还有趣。
后来听说他住在镜城，妖怪们大吃一惊，关于九方宸的传言也多了起来。渐渐九方宸开始往镜城海域方向移动，起先他的移动幅度很小，妖怪们也没察觉。后来发现明显进了镜城海域，有些妖怪开始惶恐不安，但过了一段时间后又没发生什么事，不少人开始大着胆子进了这片海域，毕竟从这里往大陆的港口走能省不少时间。
这片海域的生意很快就由九方宸包揽了，船商和海妖只要见了他都会来买点吃的，加上他能说会道，风趣幽默，还有不少妖怪特意来跟他聊天。
也有些从事货游的妖，以及对人类有偏见的妖对他不满，可听说他是镜城主的人，一直以来也没人敢对他做什么。
就这样，九方宸在海上做了十个月卖货郎。
后来，他开始鼓动和他相熟的妖怪来镜城居住。
哪有妖敢去啊，那镜城可是吃妖怪的城，据说镜城主那么厉害，就是靠吃其他妖怪获得妖力。有不少妖怪还好心劝九方宸离开镜城，搬到他们的海岛上居住。
见劝不动，九方宸也不勉强，依然做老好人老板。
有对海獭夫妇靠打鱼为生，他们刚刚生了两个漂亮的小海獭。可在小海獭的毛丰满前，夫妻俩不敢带它俩下深海。
有天海獭大婶对九方宸说起他的忧愁，九方宸一拍大腿笑吟吟说帮他俩看孩子。这夫妻俩一商量白天把孩子给九方宸，晚上回来接走孩子，顺带给九方宸一兜鱼做谢礼。
这种鱼会发出“啾啾”的声音求偶，所以妖界叫它们啾啾鱼，味道很是鲜美。从九方宸的品尝来说，有点像人界的黄花鱼，于是九方老板又做起了炸鱼生意。
海獭大嫂那时候不知道，给她带孩子的，其实是镜城主。
嗯，就是传说中吃妖怪的镜城主。
每次九方宸接过毛绒绒的小海獭，就扔给在岸上石头后面偷偷观察的镜城主，自己再回到海上包馄饨做烧饼，镜城主就带着小海獭挖沙游泳吃蛤蜊。
日子就在海獭夫妇的无知中愉快地过去了。
直到一个夜晚，自天际而来的不死鸟点燃了小岛上妖怪们的住所。
九方宸坐在沙滩上，眺望着远方岛屿燃烧的火光，对身边高大的女人道：“镜城主，小海獭快成烤海獭喽。”
在夜晚显得有些透明的镜城主同样看着那不死鸟盘桓的地方，没过多久，她站了起来。
两炷香的功夫，海岛上的小妖怪看看那一只只被水晶封锁住的不死鸟，又看看上空高大的女人。她赤脚站在空中，玻璃般的蓝色眼睛正看着那群挣扎的火鸟。而他们熟悉的九方老板站在镜城主绵延百米的头发上，朝众妖伸手道：“来呀，跟我走吧。”
那时候没有任何去处的妖怪，只能选择跟九方宸去了镜城。
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妖怪来到的镜城。
他们按照自己的喜欢的样子装修自己的家，给每条街都起了名字，裴瑾疏所在的那条街叫思归街，是九方宸亲自起的名。
这里逐渐订立了赋税、时役等种种规则，随之出现的还有法纪和管理制度。
欣欣向荣，井然有序。
但所有妖都知道，思归街上的树屋里是九方老板很重要的人，那扇门绝对不能打开，否则好脾气的九方老板一定会很生气。
九方老板没正经生过气，但他偶尔隐去笑容的时候，好可怕。
“那九方宸什么时候回来？”裴瑾疏把一朵醉醺醺的玫瑰轻轻放倒在毯子上。
鹦鹉叹息了一声，“九方大哥很久没回来啦，起先他离开镜城只走三五日，后来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现如今有一年没回来了。”
这群妖精叫九方宸大哥，叫裴瑾疏老弟，裴瑾疏有些哭笑不得。
“那你们平日是怎么联系的？”
“写信呀。你看到那些鸟了吗？它们不能长久的停留，必须飞行，所以我们就用它们传信，这些小家伙很会找人的，不过找九方大哥挺困难，它们得花不少时间。”鹦鹉搔了搔头，继续说道：“九方大哥威望很高，谁家吵架了都会给他写信求判个是非对错，可信一来一回，都忘了当时架是怎么吵的了。九方大哥从来不提吵架的事，每次都讲些好玩的事，然后问问你怎么样了。”
“我能看看那些信吗？”
“等我明天问问大家，他们应该都保留着。”
“谢谢。”
鹦鹉忽然左顾右盼，见妖怪们都醉倒的差不多了，才凑到裴瑾疏身边，压低声音说：“岛外面传来些消息，说九方大哥这些年在打听怎么去人界。还有他在找两个人，一个叫程澈，另一个和裴老弟你名字很像，叫裴瑾晞。”
裴瑾疏心中一凛，看向鹦鹉那有些滑稽的脸。
“他打听出些什么了吗？”
“通往异界可是大事，搞不好会引来大战，九方大哥也不会说这些事。至于那两个人，”鹦鹉摇摇头，“没听说过。”
见裴瑾疏沉默不语，鹦鹉忍不住说：“你们留在这里多好，你已经登仙道了，九方大哥也是迟早的事，就算你们成不了神，和我们在这里快快乐乐几百年不好吗？为什么非要回人界？”
裴瑾疏笑笑没回话，抬手敬了鹦鹉一杯酒。
因为那里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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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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