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她这十五年经历了什么,来到自己身边究竟是偶然还是刻意。可上天既将她送还,他便不会再任她飘零。
他愿意赌。
他这样的人注定孤独终老,无法履行当年的约定。那么,他总可以以兄长之名好好待她,为她挑拣合适的夫婿,为她奉上厚厚嫁妆,为她撑腰,佑她此生安宁。
他迟疑地张了张唇,却果决地开了口。
“别走。”
“怎么,将军还当我是什么绝云派的暗探,非要盘问到底吗?”
他的语气有点怪,又冷又硬,像是命令,还有些急,这让梁惊雪感到很不舒服,没有心情同他好声好气。
“你不是想知道这个纹样吗?”突如其来的质问,向来能言善辩的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将军,这是在威胁吗?”
梁惊雪撕去二人间最后一寸体面,再不留转圜的余地。这些日子的躲避,眼前的冷漠,让她之前积攒的敬意和亲近烟消云散。
“别误会,只是给你一个机会,接近答案。”
梁惊雪看着眼前人,遥远又陌生。明明那夜他说“等我回来”那样温柔,那专注的神情还有点小帅,搞得她心里头还有点小骚动。
怎么一切都变了,怎么好好的人,几日不见就变脸了?还是说,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不妨直说,要我做什么?”她冷面直语。
“将军夫人……”他眯着眼睛看她脸色一沉,握紧剑柄,当即接道,“我暂时还不需要。”
“你的身手不错,来我身边做个护卫如何?若是能留下来替我办事,这份价值才值得我说出来。你我之间的欠债,也一笔勾销。”
“护卫?你需要护卫?你一介堂堂武将还要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来护卫?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护卫,需以命相救,我看你就很有潜质。”
她不由嗤笑。没想到自己不顾一切策马相救,反而被视作有利可图了。自己真是可笑又幼稚,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她竟然妄图同他讲情义。
“好,可以。”
情义不再,那么就做买卖吧。
答应得这么快?不行不行。李焉识下巴都快惊得掉下来了,面上却波澜不惊。
“是……贴身的那种。”他咳咳了两声。
她瞪他,手腕一提,青白剑身略出鞘。
“守我房间门口便可。”他连忙找补。
“那不叫护卫,叫门卫,叫保安!”她没好气儿。
“你的职责远不止这些。我巡街,你随我身后。我查案,你执笔记录。我审讯……你看我眼色行事。”
“可以。”她咽下一口气。
他心下慌张:这也能接受?
继而试探道:“我休沐,你也得随我左右。”
“你神经病啊!你洗澡我站边上做什么,给你递毛巾啊!”
“……休沐是休息的意思啊!!!”他几乎要吼出来了,“你愿意站,愿意递,我还不愿给你看呢!”
“那我不是全年无休?还真是个奸贼。你吃饭我要不要站边上给你夹菜,你上茅房我要不要站外头给你递纸?”她冷言冷语讽刺道。
“给加班费的,双薪。”看她满脸的不乐意,他心境平复,嘴角终于勾起笑来。
“那还行。”
“我的护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闻此,他接着推拉。
“有时候真的很想把剑架在你脖子上。”她牙齿都快咬碎了,她先前怎么会对这样的人怀有期待啊。
“我身边的这些亲信,除了征兵入伍的兄弟们,其余的多是科考选拔上来的。寻常武夫,可难近我身侧。”
他转过身去卖了个关子,却又斜着眼睛偷偷观察她的神色。
“现在想改成捅死你了。我?科考?入伍?若不想说,我可以靠自己,倒也不必耍人。”
“明年春闱,武举,我送你去。”
“原来将军这些天躲着不见我,是在盘算这个。”
“我答应你,别反悔。”
梁惊雪丝毫没有犹豫,只要能得到消息,任何的机会她都不会放过。况且如今她毫无头绪,倒不如死磕一把。
“没有你想的那么轻松。毫无门路,也没有培训过,更不知道套路,光凭着一腔孤勇,硬打蛮干,你连初试都过不了。”
“继续说。我倒要看看你挖了个什么坑等我去跳。”她冷眼瞧着,眼前人总是把人算计透了,很没趣。
“清微山庄。”
“继续。”
“江湖五大门派之一,文武兼修。与其他门派不同的是,他们培养弟子,是为了向朝廷输出。历年科考,都有不少弟子崭露头角。”
“那不就把持朝政了?”
“贫民子弟,即便入仕也不过是吏,告老时能混到地方官已经是遥不可及的了。权势再如何更替,也终究是把持在拥有权力的那一批人手中。”
“能混到将军,真是难为你了。”她冷哼了一声。
“我便当你是在夸我。”
“清微山庄这样的地方,收费不菲吧?”
“无妨,我替你垫着,等你履新后从你俸禄里扣。”
“奸商,你怕不是个托吧?把我卖过去收一份钱,以后的俸禄还得还你,你再赚一份钱,干脆我签个卖身契给你好不好?”
他脸上终于露出畅怀的笑意来,似是深思后点头:“不失为良计。死士……更忠心些。”
“那我可告诉你,我不一定能活多久,哪天死了你可就折了本,到时候还得给我烧纸钱。”
“李某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有我在,你一定不会死。”
话是好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就格外别扭。
“既然你都给我谋划好了,何日启程?”
“不急。这些日子先跟着顾六后头学学,如何做一个护卫。”
“做护卫……有多难?”梁惊雪想,做护卫和走镖也没什么区别,都是保证货物的安全嘛。
“对旁人或许很容易,”李焉识注视着她眼底的不解,顿了顿,“对你而言,很难。”
“做我的护卫,只有一点要求。”
“什么?”
他看她眼尾余红未散,泪痕半干,容色沉静道:“不许哭。”
“为什么?”
“吵。”
“你好装。”
李焉识被噎得卡喉咙,正要刚张嘴。
她:“你别装。”
他动了动唇:“我不需要掉眼泪的护卫,会影响到我公务。如果你做不到,试用期内随时开掉。”
她没好气儿地白他一眼:“那么请问我尊敬的雇主将军大人,试用期有工钱吗?”
“自然。试用期不打折,年底双薪,过年再给你封个大红包。万一缺胳膊少腿了,下半生吃喝拉撒将军府也包了。”
他轻描淡写,仿佛就此勾画了她的一生。
“谢谢啊。活爹。”
梁惊雪嘴上骂骂咧咧,内心倒是逐渐平静下来,再奇葩的话从对方口中说出来她也不奇怪了。
“东西收拾好,我在外边等你。”
“对了,还有这个。”
他转身欲走,却忽然想起什么,极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摊开掌心,将一对玉玦耳坠轻轻放在上头,合拢。
“别再弄丢了。”
没有任何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有不寒而栗。
李焉识,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声线平平:“别误会,将军府的耳目若是这都办不到,未免太无能了。这也是你今后的目标。”
掌心那对耳坠温润依旧,她侧过脸从容戴上,唇角带笑:“自然,收银子办事。将军大人。”
眼帘低垂,一绺发丝垂落脸庞,脂白玉玦如寒梅凝苞腮边。他恍神片刻,紧赶两步,踏出竹屋的身影匿在光里。
噙笑的唇角垂下,眼底淡漠。
-
几日前,白水城,江湖小报地下密阁。
“都在这了。”
白晓声蓬头垢面,伸了个懒腰,将一封信笺递到了李焉识的手里。
李焉识捏着信笺一角,轮廓分明的骨节几近发白。
这些年他已经接过无数封白晓声的密报,或喜或悲,他从未迟疑。
可眼前这封,他始终没有勇气打开。
白晓声看出了他的犹豫:“也没什么,都是你熟人。”
他苦笑了一下:“都是熟人,才比较可怕。”
他长出一口气,一鼓作气打开了信笺,上头书写了绝云派近七十年上下三代亲传弟子几十人,及其亲眷的姓名,生辰,下落等。
“第十二代:……
第十三代:大弟子赵清越 妻池桑儿无名(皆某年殁);二弟子龙钟月(现任掌门);三弟子隐(某年殁);四弟子李焉识……”
白晓声拍了拍他的手臂,盔甲铛铛作响:“你不喜欢的那个人,我没写上。”
“多谢。”
信笺上工工整整书写的名字,他再熟悉不过,来这一趟不过是为了求个奇迹。
奇迹是有的。
没发生在他身上。
他神情恍惚,浑浑噩噩地出了江湖小报馆,此时已是深夜。
雨愈寒,风也凉。
他穿着那身盔甲,牵着马,孤零零摇晃在空荡荡的街巷。
秋雨冷凉,拍在盔甲上,噼里啪啦作响,回荡在头盔里,脑袋疼得发胀。
一道雷劈下,刹那亮如白昼。
他望天,一瞬间被照亮的脸上惨白毫无血色。
就好像十五年前被逐出绝云派的那天,孤独,恐惧,迷茫一同席卷而来。
“我该去哪,我能去哪……”
暴雨倾泻如注,他失魂落魄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牵马在雨里走了很久。
从万家灯火走到荒无人烟。
雷鸣不歇。
轰的一声,落在近旁剧烈的炸响将他拉回现实。
眼前是一片枯焦废墟。
“怎会走到这儿了……”
越过这片废墟和长满杂草的田野,前头高耸崎岖的那座山便是绝云派的地界,凌云山了。
“向前步行二里进入凌云山→”,“我在绝云派很想你”两个木招牌静静插在这片废墟边上。
“不,不要。”他惊慌失措,翻身上马,一向熟悉马性的他险些没踩稳摔了下来。
“驾!”
没有方向,马蹄踩着积水,漫无目的地四处奔逃。
就像七岁时的他。
他俯下身子,抱着马脖子,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躯的颠簸和马蹄的哒哒声,此刻反而是难得的安心。
“随便去哪吧。好累,我不想争了,我想回家……”
“我怎么忘了,我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噩梦成真,夙命羁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