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星海,小寰岛。
韩立盘坐于一片混沌虚无之中,识海冷寂,寒意砭骨,又自骨骼向外蔓延,冻上条条灵脉,于是每一次吐纳都牵扯着全身灵脉,丝丝裂痕如蛛网蔓延,青筋鼓起,脊背渗出层层薄汗,强撑着吃下几颗定神丹,韩立再次运功,又一次进入识海。
结丹之劫,竟凶险至此。
黑暗猛地向内坍缩,一束白光耀眼直冲眉心,下一秒凡尘百态,光怪陆离凝聚成一副乡间光景,正是韩立熟悉的风景。
青牛镇五里沟,正是韩立出生之地。
这便是此次的心魔劫了,韩立思忖。
这次的心魔劫似与往常不同,他像个过客一般路过凡尘时的一道道旧景,心魔里亦有一个韩立,他看着家人对他的态度愈发恭敬疏远,看着小妹嫁作人妇,又看着自己的仇家上门,血洗青牛镇。
双目赤红,隐隐有入魔之意,韩立竭力保持冷静,一遍遍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假的,他走前让七玄门照拂家中一二,有厉飞雨护佑,家中老小定当平安无事。
你看过的,韩立。
他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如今家中已算富裕,你见过他们欢声笑语幸福安康的样子。
光影斗转,识海再度归于黑色空寂。
七玄门、神手谷、黄枫谷、血色禁地……张铁、厉飞雨、墨居仁、李华元、宋蒙、卫娘……
从前踏过的土地,交集的故人蜂拥而至,韩立几乎被淹没在了这扭曲畸变的回忆里。
终于,识海再度归于寂静。
内视己身,他注视着丹田内那颗碧绿丹元,光影孱弱虚幻,似乎触手即碎,并不凝实。
这是为何?他已跨过重重心魔,为何丹元却如此虚浮?
“韩大哥……”
一声轻巧飘渺的呼唤荡在识海,光影再度变换,斗转星移,最终聚焦于一条人声鼎沸的街市里。
“韩大哥,没有灵根,真的无法成为一名修仙者吗?”
烟火在顶空炸开,韩立别过脸轻轻点头,从前的愧意再次弥漫心底,蓦地,手却被一双微凉柔软的手握住了。
韩立一惊,垂首看向女子。
那张素净的脸蛋上漾着一层稀薄的笑意,女子眼底情愫四溢,似怨似憾,最终耷拉下嘴角,又扬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韩大哥,你该出去了。”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韩立的心猛地一颤,他端详着墨彩环的脸,那上面是一种近乎释然的平静。他盯视着她的眼,目光穿透骨肉皮相,穿透一切虚妄,细密的裂纹蔓延整个幻境,墨彩环的双手怼上胸口,轻轻地,将他推了出去。
“韩大哥,你真的该出去了……”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响起,幻境瞬间分崩离析,墨彩环的身影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如风中流萤,倏忽间湮灭于混沌的黑暗,就仿佛她从未出现在这里。
一滴晶莹泪珠在韩立的识海漂浮,倏尔沉沉坠下,直冲丹田而去,泪水落在丹元之上,一片光芒璀璨,转瞬即逝。
黑暗重新吞噬一切,只剩下韩立粗重的喘息和丹元裂缝弥合时发出的微弱灵光,心魔劫过,结丹功成,如今的韩立,终于成为了扎扎实实的结丹修士!
然而,心头那抹犹如被人紧攥不放的滞涩感,却顽固地残留下来,沉甸甸地压在道心深处,挥之不去……
天南大陆,嘉元城。
韩立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未曾想过自己竟会如此冲动,不过一个念头,便大费周章地修了法阵,又回到了天南大陆。
倒也不算冲动,韩立在心中为自己辩解。
元婴期的心魔劫,威力绝非结丹可比,此次结丹便已如此凶险,下一次心魔劫中,他未必再有这样的好运气。
倘若下一次心魔劫里,墨彩环紧握他双手不放,他又待如何解决,扪心自问,他定能斩断这幽魂倩影,但若是伤了道心,又该如何解决?
于是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极其突兀地撞入他的脑海:
去看看她。
不是寻访故友,不是了断尘缘。仅仅是想知道,那个曾经鲜活、如今只余心魔幻影的女子,在这滚滚红尘之中,是否还安好呢?
若她过上了凡俗人的太平日子,自己从此必定不会再挂心,这心魔劫不也就此了结?
可若是她过得不好呢?
他所能做的,也无非是再赠她几瓶丹药罢了。
凡俗尘缘,沾之无益,不过是徒增因果,这又是何苦呢?
身处嘉元城,韩立竟久违地觉出一种近乡情怯,他转过身欲要离去,脚步却凝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冰冻术,像是他雕刻出的无生机的木傀儡。
他试图用理性掐灭这点犹豫,然而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藤蔓疯长,墨彩环如萤火般消散的身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心魔劫里那抹滞涩感化为无声的催促,如蛛丝般缠绵恼人,韩立终于妥协,牢牢地、驻足于此。
墨彩环一向聪明,自己给的丹药符箓也都是顶好的,战火已过,凭她的聪慧机智,定能过得如鱼得水。
看上一眼,只消远远的一眼,知晓她平安度日,或许……便能让那心魔幻影少几分狰狞?
这念头荒谬,却带着一种诡异的说服力,韩立沉默片刻,撤了隐身法宝和周身禁制,嘉元城的一条街巷里,便凭空出现一名身形魁梧的男子。
熟悉的喧嚣扑面而来,带着凡尘特有的烟火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苦涩药味,微微区别于韩立的记忆。
走出小巷,街道依旧,店铺林立,但行人脸上大多带着一种压抑的愁容和惊惶,低低的议论声钻入韩立耳中:
“城东郊外那一片,死的人越来越多了……”
“说是瘟疫,好多医馆都关了。”
“墨大夫的医馆倒还开着门,可墨大夫自己也……”
韩立的心猛地一沉,循着模糊记忆朝城东走去,步履依旧无声,却沉重了几分。
街角处,那间小小的医馆门扉半掩,陈旧牌匾上黑色的“墨”已有些黯淡,岁月雕琢留下刻痕,几近腐朽的木板透着一股力不从心的衰败气息,与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药味混杂在一起从门缝里顽强地钻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竟有死气。
韩立的神识如水银泻地,悄无声息地蔓延进去,瞬间覆盖了整间医馆。
内室简陋的木板床上,墨彩环静静地躺在那里,已是寒冬,她穿得却格外单薄,曾经健康丰腴的女子,如今已形容枯槁,仿佛一件即将碎裂的破旧瓷器。
床边,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跪坐在墨彩环身边,一遍遍用湿布擦拭着她滚烫的额头和枯瘦的手腕,女孩泪水砸在床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韩立的心也骤然一紧。
怎会如此?
刚刚结丹的神识还不算稳定,片刻荡漾的心神扰得韩立神识一颤,头顶那块老朽的“墨”字牌匾倏地裂开,直直地,砸落在韩立跟前。
“谁?!”
小女孩猛地抬起头,犹豫片刻,她胡乱抹了一把脸,跳下床板,几步冲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拉开了门。
门外空荡荡的,只有萧瑟的风卷过几片枯叶,小女孩疑惑地探出头左右张望,空无一人。
正欲关上门的瞬间,一个低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她头顶响起,韩立反客为主:“何事?”
小女孩吓得一颤,猛地抬头。只见一个穿着黑衣、面容沉毅的青年男子,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框的阴影里。
小女孩的心砰砰狂跳,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要尖叫出来,但目光触及男子黑衣上隐隐流转着光辉的暗纹,心中隐隐升起一点猜想,当即跪了下去:
“您是修仙者对不对?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姨姨!大恩大德没齿难忘,缨宁愿一辈子侍奉仙师左右,当牛做马,为奴为婢!”
“缨宁?”将名字在嘴中过了一轮,韩立收回望向屋内人的视线,居高临下看着缨宁,“你同她是什么关系?”
缨宁抬头看他,男人的眼神深邃得像不见底的寒潭,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但不知是救墨彩环心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总觉得男人一定会救她的姨姨。
“我是姨姨从灾城救来的孩子,那次后姨姨便落下了病根,如今郊外瘟疫横行,姨姨出诊救人,半个月前便一病不起。”
她说完又狠狠对着韩立磕了个响头,声泪俱下苦苦哀求:“求仙师救救姨姨!”
“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韩立伸手一拂,灵气托住缨宁的额头,目光越过女孩卑微颤抖的脊背,落在屋内床上那具生机将绝的躯体上。周身的空气仿佛就此凝固,只剩下缨宁压抑的啜泣和墨彩环若有似无的呼吸声。
韩立将手伸向储物袋,不过是凡人病痛,他本就兼修丹修,也算是擅医药,虽不能敛骨吹魂,但救一个将死的凡人倒也无甚难度。
只是……倘若墨彩环死。
韩立收回手,步至墨彩环床边,抚上她的额头,一点灵力自她眉心探入,不能治病,只是会让她没那么难受。
韩立静静地看着因病痛暂缓而陷入疲倦的女子,她的呼吸均匀悠长,眉宇间纠缠多年的疲惫与执拗,似乎也在沉睡中悄然舒展了几分,倒有了几分初见之时安静凝和的样子。
“她若身死……”
寂静识海中响起自己的声音,韩立敛眸看着这具衰朽的身体,冷凝目光下是近乎残酷的推演。
她若身死,肉身化尘,魂归天地,“墨彩环”这道缠绕他数百年的因果,这道或许会横亘在他未来仙途上的心魔执念,是否就能随着这具凡躯的消逝而彻底了断、烟消云散?
垂在储物袋边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储物袋里,能延年益寿、祛除百疫的灵丹妙药近在咫尺。只需一个念头,它们便能出现在韩立掌心。但此刻,那念头却被这冰冷合理的推演死死压住。
只需袖手旁观,只需再等待片刻,那点执念便将不复存在,仙途之上,又少一大障碍。
袖手,即是解脱。
然而,就在韩立目光掠过墨彩环垂落的手边,再次触及那两个被岁月磨蚀却仍泛着莹润光辉的玉瓶时,他刚刚突破而无比稳固的道心,竟猛地一悸!
那悸动如此清晰,如此剧烈,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了万钧巨石,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刺痛、甚至一丝……恐惧的情绪,瞬间冲垮了那刚刚升起的、看似合理的冷酷算计。
是了,他赠予她的尽是些延年益寿固本培元的丹药,凡人吃了便能免于病痛,可她为何不曾吃下一粒呢?
“她若身死……”
一个低沉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在韩立识海深处响起,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颤抖。
“……恐怕,会生出更凶戾、更无法斩灭的心魔。”
倘若她真因自己今日的“不作为”而就此香消玉殒,他又如何保证,自己不会因这份“见死不救”之念,这份“亲手断送故人残命”之实,而产生的、更深沉更扭曲的执念……化作更加噬魂夺魄心魔?
这念头一起,如同拨云见日,方才的冷酷瞬间被撕得粉碎,只剩下一种近乎本能的后怕与决断。“墨彩环”的心魔他既然已经渡过一次,便一定能渡过第二次,可若墨彩环今日就此殒命致使他滋生出新的心魔,他不可能还有如此把握。
念头通达,道心澄澈,方才因玉瓶而起的波澜彻底平复。韩立的目光扫过墨彩环向着玉瓶的枯瘦手指,扫过她此刻安稳沉睡的容颜,一声叹息轻近于无,他从储物袋中拿出丹药,喂入她嘴唇苍白的口中。
“墨姑娘,你这是何苦呢……”
几粒丹药入口,韩立扶起这具孱弱的身体,端坐于墨彩环身后,韩立双手抵住她的脊背,运功催发药力。
莹莹微光在陈旧医馆闪烁,缨宁守在门外,几日未阖的眼睛终于闭上,陷入酣眠。
想了想既然原著里韩立在小寰岛用二十年从炼气五层重新修到筑基巅峰,那如果没有损失修为,在小寰岛待个六七年修到结丹完全有可能,捋了下时间线发现确实有概率碰见彩环病卒的那个冬日,既然如此——
韩立快来救你老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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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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