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答应了沈大夫后，次日，沐雯无事，便直接到引香阁去了。
她还记得沈大夫说，引香阁午时后才开，到的时候刚到午时，早了一点。
“姑娘，要试试香吗？”刚踏进那与她瞧起来格格不入的地方，就有人上前来热情接待。
用的是“试”，不是“买”，沐雯往周围看看，引香阁才开门，如今还没什么客人，估计是因此才有人来接待她这么个看上去就不会买香的主。
“我找沈阁主。”沐雯道。
在谁的地盘，就按照谁的叫法，沐雯想着，管他是真阁主还是个挂名的。
“阁主？”接待的人愣一下：“姑娘说的是沈大夫吧，我带您上去。”
沐雯点头：“有劳。”心内却想：看来还是要叫沈大夫。
引香阁一共有五层，那人领着沐雯走上去。
上了顶层，师林见到沐雯，走上前，看向接待的人：“怎么回事？”
“这位姑娘要找沈大夫。”
师林面色不变，语气却隐隐沉下去：“随便领人就上来？”
沐雯连忙解释：“是沈……大夫让我来的，我是文七娘。”
师林眸光一动，等领沐雯过来的人溜之大吉，才盯着沐雯：“绣品铺的文七娘？”
他记得阁主去年是说让他去找文七娘，可他后来去寻时，却听那经营绣品铺面的人说文七娘不卖绣品了，身份也探不出来，只好作罢。
沐雯：“是的，”引香阁第五层只有一道门，构造仿佛是一间房占了一层楼，她没乱看，问师林：“请问沈大夫在吗？”
师林道：“再等一会儿，阁主差不多起了。”
沐雯无言——好令人羡慕的作息。
所以到底要不要叫阁主？
没等一会儿，师林敲门：“阁主？”
有“咚咚”的回声。
师林推门，自己走进去。
沐雯停在门外，注意里头的动静。
引香阁到处是香，这顶层居然没有香到刺鼻。
沐雯耳力不错，将里头对话听得清楚。
师林：“阁主，来了个姑娘要见您。”
沈香绫泠泠的声音传来，带着刚醒的茫然：“姑娘？找我？”
师林：“是文七娘。”
“这么早……她吃午饭了吗？”沈香绫问。
“不知道。”
沐雯立于原地，听见里面又传来床纱掀起挂上的声音。
师林很快走了出来，对沐雯道：“进去吧。”
沐雯走进房间，房间里一张层层纱幔包绕的大床格外显眼。
沐雯只扫了一眼，就被其他吸引注意，她目光凝住，落在正站在床边桌前的人身上。
那人正稍俯下身，轻轻将盆中水往脸上泼，水声细腻，在房中凸显出来。
听见后头脚步声，沈香绫动作停了，偏过头，眼睫上还挂了水珠，见到人，他眼睛一动：“小文？”水珠便滴落下来，晶莹剔透。
沐雯呼吸一滞。
沈香绫拿过挂在一旁的巾帕，将脸擦干，洗完脸终于清醒许多。
刚起床的样子被小姑娘看见，饶是他面皮再厚都觉得不合适，小林也是，怎么这就让人进来了。
不过想想，让人在外面等得久了也不好。
头发梳了几下，沈香绫一边束发，一边道：“小文，我没想到你今天就过来了，还以为要等几天。”
沐雯看着他，答一句：“今日没什么事，沈师父昨天也没说哪日开始，我就过来看看。”既然不知道是该叫沈大夫还是沈阁主，沐雯想，反正他昨天说可以叫师父，不如就这么叫好了。
沈香绫暗道，哪里是有没有事的问题。
他想让这姑娘来引香阁的想法摆在明面上，并未隐藏，小姑娘若是心思活络些，合该晾他几天，也好和他谈谈条件，别的不提，月钱总能说高。
不过她这样心思单纯，倒是招人疼。
刚转过心思，沈香绫又注意到沐雯对他的称呼。
“……”
沈香绫束发动作一顿，视线转到沐雯身上，神情一言难尽：“要叫师父就叫师父，不必多个字。”听着像铁匠。
如果沐雯知道沈香绫心中所想，肯定会腹诽：师父听着还像和尚呢。不过她不知道，于是听话应下：“好的，师父。”
这人对自己的称呼有要求，沐雯想，自己也不能太随便。
“师父为何叫我小文？”她觉得被这么叫有点怪。
沈香绫此刻已束好发戴好冠，他将梳子放起，随意道：“那你想我怎么叫，小七？”
他转过头：“文小七？”
沐雯：“……”您一定要带个“小”字么？
小七听着不太像人，沐雯最后选择迁就一下她这位新师父：“还是小文吧。”
沈香绫站起，笑一下，晃眼得很。
师林又回来了，带了个食盒。
“小文，吃过午饭了吗？”沈香绫打开食盒，想起来问。
沐雯应：“吃过了。”
沈香绫：“那你再吃点。”
沐雯：“……”
吃太饱容易犯困，沐雯撑着下巴，看她的便宜师父慢条斯理地进食。距她到引香阁，都过去半个时辰了。
不禁有点怀疑自己的决定：她真能在他这里学到调香技术？
感觉是在浪费生命。
不过，沐雯又投去一眼，好看的人吃东西都赏心悦目。
浪费就浪费吧。
吃完午饭，师林将香料拿到房里另一边的大木桌上，过来把食盒收拾了。
沈香绫起身，缓缓往那边去：“小文过来，调香了。”
沐雯跟上。
木桌跟床在这间房里距离隔得很远，中间隔了两道帘子。
坐到木桌边唯一的座位上，沈香绫意识到沐雯还站着，便道：“小林，去拿张新椅子来。”
师林应了声。
沈香绫目光落在装香料的盘子上，鼻尖微动，像在思考，沐雯盯着他，打算看他要怎么教。
“今日有单生意，小文你先看看，”过了一会儿，沈香绫想起屋子里还有个人，道：“我要把这单子的香调出来——人家加急了的。”
沐雯应了，表示理解。
师林把新椅子搬来，放到沈香绫座位旁，又去拿了一盆清水。
沐雯刚要坐下，却听沈香绫道：“小文你等等，我们换个椅子。”
沐雯不解，见他起身把两人椅子换了位置，新拿来的椅子好像低一些。
这么体贴吗？沐雯莫名感动。
调香前，沈香绫先净手，他洗得认真，一边问：“小文，你有没有调香前后洗手的习惯？”
沐雯看着他，想了想：“没有。”就是洗手也没那么认真的，又不是真正的大师，调的也不是价值很高的香，没那么多讲究。
“那以后就好好养这个习惯，”沈香绫将手擦干：“调香前后都要净手，就算不为保护手，当调香师，好歹把样子做足。”
沐雯点点头：“我记下了。”洗个手，倒确实像样了些，不像半吊子了。
沈香绫开始调香，沐雯就坐在一边看着他。
香勺取香粉，每种都只取一点点，他一双手看着柔软，动作却很是稳当。调香是很精细的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沐雯仔细瞧着，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他做什么都是轻轻的。
用香铲将香料拌到一处，沈香绫神情平静，将最后调好的香沾了一点放入香炉，味道就弥漫开了。
清新中带着一点难言的暧昧，格外特别。
“小文闻着如何？”沈香绫问她。
沐雯望着香炉，思考一会儿：“少了点东西，感觉……不太庄重？”
沈香绫笑一声：“不庄重就对了，本就是轻浮的香，”说着他又从香盘底部取出些晒干的叶子，放入研钵，研磨起来，最后将其跟方才调的香混在一起。
沐雯看得好奇。
香炉燃起来，香不太一样，沐雯的感受也变了。
“现在如何？”沈香绫又问。
沐雯不太自在，道：“这次没感觉缺什么，就是心里有些浮躁。”
沈香绫说：“脸好像有点红？”他撒了点水，房中的香味慢慢散了。
沐雯心头浮躁一点点消散。
沈香绫又取些叶子，继续研磨：“这是迷迭香，有催情的效果，不过我只加了一点，应该不太严重，小文你静静心，静不下来可以喝水缓缓。”
沐雯瞪大眼，催情？
“师父好像没受影响？”沐雯惊讶看着沈香绫。她还以为自己已是难得心静的人了呢。
沈香绫漫不经心：“这些东西对我没用。”
沐雯不太懂，识趣地没问，又疑惑：“师父为何要做催情香。”
沈香绫叶子研磨好，闻言道：“送上门的生意。”
沐雯像有所猜测：“是谁要的？”
沈香绫抬眼，视线自沐雯面上扫过，小姑娘在意却装不在意的模样过分明显。
思索一下，沈香绫道：“鸣风公子。”
沐雯沉默。
“鸣风……公子要这种香做什么？”
沈香绫心里笑一声，表情很认真：“我说他闲来无事自己点着玩，小文你信不信？”
沐雯：“……不信。”
“那不就行了，”沈香绫将调好的香推到一边，一副才反应过来的样子：“小文，你不是和鸣风公子认识吗？”
沐雯不知道该不该应。
“怎么？”沈香绫眼睛眨了眨：“不好说？是喜欢他吗？”
沐雯摇头：“没有。”
“不喜欢就好，鸣风公子人不错，”沈香绫想了想：“但是他的身份注定了他不会是姑娘的良人。”
“而且他心里藏了太多东西，”沈香绫又补充一句：“大概是装不了人了。”
沐雯“嗯”一声，转移话题道：“昨日鸣风公子那样和师父说话，师父没生气吗？”被拆台了还能说人家“人不错”？
沈香绫疑惑：“那样说话？哪样？”他回忆一下和席鸣风的对话，猜测：“提到‘公子’那句？他没说错啊。”
引香阁是孟家的，而他沈香绫能进引香阁还要多亏“公子”，他没资格自称阁主，一个字都不带错。
沐雯打量他，就算说的是事实，也算给他下了面子，就一点不计较？
“是不该叫我阁主，”沈香绫不觉得自己的面子值几个钱，解释：“叫阁主好听，我听着高兴，小林就这么叫我，在外头是不能喊的。”
“鸣风公子也就听见这种话能有些反应，给公子出头。”
沐雯突然开口：“是孟家的公子吗？为何鸣风公子会待他特别？”
沈香绫用羽扫轻扫香灰，道：“我们这位公子，人好钱多，四处施恩，骨子里恐怕是有些救风尘的品质，应是哪次帮过鸣风公子吧……”
闻言，沐雯先想到的是那一盒一盒芙蕊膏，再是如今的催情香。
命中遇再多贵人，终究还是满身污泥，越陷越深。
沐雯怔愣着，沈香绫已将桌子清理干净，他瞥一眼沐雯：“小文。”
沐雯“啊”地回神。
“今日看我调香，有什么收获？”
沐雯：“……”其实好多没看懂。
“调香前后要洗手，”沐雯憋出几个字。
沈香绫眉一挑，沐雯紧张起来。
“也行，”沈香绫居然没觉得她离谱：“能记住就好。”
时间过得好快，居然日近黄昏了，沐雯不可置信，明明感觉才聊了几句。
“小文你要留下来吃个晚饭吗？”沈香绫问道。
沐雯摇头：“我回家吃。”没想到这里不仅提供午饭，还提供晚饭？过于人性了。
“那你明天过来吗？”
沐雯想想，明天也没什么事，点了头。
“好，”沈香绫笑了笑，如春风拂柳：“今天没教什么，明天你来再教你调香。”
沐雯离开引香阁，感受着凉风习习，看着渐落的日头，恍然发现真的过去了两个时辰。
明天师父会教什么呢？
沐雯心头浮出这个问题，却惊住了自己。
这种情绪，感觉很久未曾有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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