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萧翎。
生来就被镇压在大楚的龙脉里。
我有一个孪生弟弟，他们说他会是萧氏一族的家主。而我，只配在这无尽的黑暗里，永不见天日。
约莫是含元三年初，我用了点手段，将我那个亲弟弟，换进这个阵法里。他看着我，吓得魂飞魄散，跪下来使劲儿求我，让我放他出去。
笑话，他出去了，谁来巩固这大楚龙脉呢？
我看着他，笑得灿烂，“从今往后，我才叫萧翎，对吗？”
他笑不出来，脸上糊满了眼泪和鼻涕，自然也不会回答我对不对。我才懒得理他。这大好的河山，也该轮到我来看一看。
这十七年的暗无天日，我实在腻极了。
但也幸得这十七年的暗无天日，才叫我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事。
比如这大楚龙脉早就消耗殆尽，比如萧慕两家之间的肮脏交易，再比如我和弟弟身上流的血脉。
遇到念兮的时候，正是我将萧氏满门屠尽之时，他们想要长长久久，我偏不如他们的愿。我将那几十口人的尸首一并丢入阵法中时，我那弟弟，吓得嘴里没有半句整话。
“疯了。”他说我。
我想确乎也是，任谁一出生就被锁链缠缚，只得吊着一口气苟且偷生，不疯也难。
我坐在萧府大门的石阶上，念兮正好路过，她看了我一眼，倒是什么也没问，只说：“你该洗洗脸上的血迹。”
我不想洗，我只想连这讨厌的大楚一并推翻，可惜，我没什么好法子，血脉里有东西牵制着，对真龙天子下不了手。
我心里不舒服，很不甘心，于是坐着没动，她倒是不怕，过来陪我坐下。
“不管发生了什么，人总要朝前看的。”念兮说。
可我又不是人。
我这么想就这么说了。
念兮笑了一下，掏出帕子替我擦了擦脸上的血，说：“妖也要向前看啊。”
我觉得她说得对，这么颓废不是个事儿，总要想办法报复回去，才能解气。
后来我才知道，念兮这人，啊不是，这精怪，劝别人一套儿一套儿的，自己却不然。
她下江南，就是为了追她前夫。
我想帮她一把，她却说，不过是还有几句话没说清楚，说清楚也就罢了。
我不懂，她前夫既然能抛妻弃子，还有什么好说的，她说我不懂，我确实不懂，也懒得懂。
我跟念兮在江南分开。一路上和人间的妖打了不少交道，希望能从他们嘴里探听到点有用的消息。凭借着十七年和龙脉相辅相成的修为，竟渐渐地在妖中混出了些名堂，只是始终没找到杀皇帝的法子。
直到后来，我混进了一个戏班。这戏班里的年轻琴师，也是个妖怪。不知道怎的，招惹了个牛鼻子老道，非要赶尽杀绝。我过路时，救了他一命。
我真是奇了，这人间，人没多少，全是妖怪。
他倒是很谢谢我，帮忖着我在戏班落了脚，依他所说，灯长明是要进宫唱戏的，我跟了去，探探虚实也好。
这话很有道理，毕竟我连那个迫害我的“皇帝表哥”，还一面都未见过。
这一年我十八岁，如果知道进京会遇到那个人，我大抵不会去。
大抵。
我也不知道。
念兮早就回了京城，听说我要来，十分高兴。她生的那个小崽子，毕竟是半人半精怪，有违天道的东西，如若不掩去妖气，早晚被天道劈得半点儿不剩。
说来，她上次下江南，估计也是为了这事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能谈妥。我不爱打听这些事，便没多问。
那只崽子叫墨念，我把他收做徒弟，一并带进了宫。
京城很繁华，宫里更甚。
可一想到这繁华剥夺了我十七年的自由，我就不太开心了。
我不开心，难免会做点傻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墨黛儿，她是我表兄的妻子，理论上我得叫她一声“表嫂”。
她坐着，好似比我还高一点儿，脸上没有什么笑，冷冷的，但又不冰，透着股子艳绝之感。她捧着茶杯，也没有赶我。
想来是我那皇帝表哥的行径给我留了点方便。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喝那杯茶。”我说。
我本来应该说完这句就行了，但我在犯傻。
她看着我，眼神中似有不解，不多，眸子里还是冷冷的，“翎先生，这话是何意？”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鬼迷了心窍，走过去，使了巧劲儿夺过那杯茶，一饮而尽。
鼻尖飘忽过一阵馨香，淡淡的，冷冷的，好闻极了，我忍不住多闻了两口，才矮身下去，直视着她，“喝了就会这样。”
热，火一瞬就烧到了脸上。
她的脸倒白嫩嫩的，离我近在咫尺，我看着她微微蹙了蹙眉，真是好看的眉头。
“你真好看。”我说。
我看见她笑了一下，大约是气的。
“你是傻子吗？”她确乎是生气了，问这句有点儿咬牙切齿，生动得特别可爱。我本来想亲她一下，怕她更生气，就没亲。
她宫里大抵全是她的人，她一把掠开我，站起身，冲着宫女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宫门就全部落了锁。
我听不太清，这热气烧得我有点儿迷糊。
她吩咐完才回头看我，蹙眉的样子仿佛我就是块烫手山芋，丢了可惜，不丢烫手。
“我想亲你。”我睁大眼看着她，努力笑得不那么猥琐。
她又笑了一下。
确乎是气的。
她朝我走过来，我跟着站起来，自觉地捉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握着极为舒服，我低下头，把脸放在手上蹭了蹭。
“姐姐，你真好看。”
我听见她叹了口气。
她牵着我去了内室，有人在劝她，叽叽喳喳的，不大也不小声，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清楚。
我只听见姐姐说，
“我要做的事，他慕言能管得了？”
“这小孩儿我很喜欢。”
“我知道她是女孩儿。”
嗯，我也喜欢姐姐。
姐姐看着很冷，动作却很温柔，我很高兴，那些不开心的事全抛到了脑后。京城的繁华我也很喜欢，这样的繁华才养出了姐姐这样的美人儿。
只是姐姐只有在床上，才会温柔些许，平日里，仍然没什么表情，我喜欢情动的姐姐，唔，当然，也喜欢平日里的姐姐。
我觉得姐姐不开心，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开心。我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她好像见我与不见我都一个样儿。
我不懂。
其他宫的妃嫔们说，紫禁城会吃人，一进来终生都不得出去，谁进来会开心？我想也是，我才在萧家被关了十七年，就已经要被关疯了，如果关一辈子，岂不早就死了？
姐姐也是因为这样才不开心吗？
我问姐姐，为什么不开心？
姐姐只是堵住了我的嘴，没让我再问。姐姐的唇很软，又很甜，她一堵，我什么都忘了。
我问墨念，女孩子会因为什么不开心。墨念说，念兮不开心都是因为他爹。
所以，姐姐，是因为皇帝表哥不开心吗？
这回，我不敢问了。
我有点儿怕，我从来没这么怕过。心又慌又乱，浮在半空，似坠未坠，偶尔还像针扎了似的，密密麻麻发疼。
我不敢去找姐姐，好几天，我害怕豁然知道那个答案。但我又难受，终于，我又鼓起勇气去找姐姐。
姐姐没有来迎我，如第一次见面那般坐在高位，神情冷冷的，恍若与我颠鸾倒凤的人，不是她。
我心里擂鼓似的。
鼓起的勇气刹那间泄了去。
“你还舍得来。”
语气凉飕飕的，听着就叫人发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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