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敬拈着佛珠,肥胖的身子半躺在太师椅上,两个侍女正给他捶腿。
他敛去了假兮兮的笑,闭目养神:“都没什么动静?”
属下半跪在地:“姓谢的没有什么动作,回房后就睡了。也就……开窗站了一小片刻。”
方敬半睁开一只眼,精光四射。
属下连忙说:“时间并不久!属下可以担保!他很快就回床上睡下了。”
方敬踢了他一脚:“蠢货!谢询是什么人你知道么!他要真的醉成那样,哪还有多余的心情和力气看风景,给我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听到没!”
属下吃了瘪,不敢再说话。
方敬重重吐了一口浊气,虽然起疑,但心底念着谢询脑子里的大小官员的信息,越看越似个宝贝,思前想后也舍不得动他。
第二日。
凤崖山上有一山台,宛如利刃斜斜插入陡峭的山崖中,背靠山寨,三面临悬崖,右对岸有青山环绕,左岸则有百丈瀑布飞流而下。
谢询就在这山台上呆了一日,时而赏风景,时而摆了一盘棋,与自己对弈,如春风度日,气定神闲。
方敬乐呵呵:“谢老弟看来兴致不错?”
谢询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我本是南方人,看不惯塞北常年积雪、愁云惨淡的模样,凤崖山倒是好风景,这个季节居然有青松绿柏。”
方敬在他对面坐下:“那不如就长住下,也正好这一带风景宜人,适合休养生息,但你可别忘了承诺给为兄的东西。”
谢询轻笑道:“那么多人那么多信息,一道道记录下来,最迟也要小半个月。方兄急什么,我又跑不了。”
正在此时,右岸的山崖下飞起三只鸟,扇着翅膀飞向天际,谢询余光瞥了一下,不急不缓地落下黑子,不动神色地转移方敬的注意力:“今日我已经写完了徐鄞两州,接下来便是渤海郡国的官吏,方兄也感兴趣吗?”
方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渤海郡国的这趟浑水,我是不会去招惹的。”他从茶杯中抬起眼,仔细瞧着谢询的反应。
谢询拈着棋子,俯身专注地看着棋盘,根本不看他:“渤海国只是大齐的藩属国,说到底是外邦人,不介入他们的国事是对的。”
方敬:“谢老弟明事理。”
谢询不动声色地说:“方兄没兴趣,那我也不写了。”
他寸步不离这山台,甚至在寨子里走动的兴趣也没有,对山路走势和寨子构造更是兴致寥寥,倒让方敬疑心渐消。
第三日晚。
谢询竟主动邀请方敬来看台上。
他背对着山寨,面朝山谷,手中握着一盏玉烛台。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子朝方敬莞尔一笑:“方兄?”
方敬对他仍有戒备,本不欲上前,但谢询这一转身,让他呼吸一滞。
谢询今夜有些不同。他只穿了一件淡青色的单衣,衣袂迎风而舞,领口微开,若隐若现露出雪白的喉颈。长发未绾未束,恣意垂散下来,一缕青丝落在他的眉眼上,那双乌黑透亮的眸子便微微一动,像有星光聚在眼底。
烛火照得他半边脸透亮,分不清是烛火更明艳些,还是他这张脸更妖冶些。
方敬直觉得心头火急火燎,蹿得喉咙都有些发干,他咽了下口水,才走近几步:“如此风大,怎么都不穿多些衣裳,着凉了可就不好了。”
很多年前,谢询惊鸿一面就让他心头痒痒,那时他城府尚浅,不懂按捺色胆贼心,这两日虽然邪火乱窜,念及谢询是个消息宝库,性子又韧,只能徐徐图之,不能手段强硬操之过急,这才一忍再忍。
但谢询今夜这副模样,让他实在难耐,怎么也忍不下来。
方敬搓搓手,上前笑眯眯地托住他的手肘,隔着薄薄的衣衫轻轻摩挲:“有什么事回房不能说?”
谢询笑笑,一挑眉:“我有些事想和兄长探讨。”
方敬从摩挲改为握住他的手肘,愈发放肆:“何必如此客气,但说无妨。”
谢询不着急推开他,但许是风大,吹得烛火映在他脸上明灭难辨:“那日我上山的时候,就察觉这里的山道错综复杂,隐蔽难寻,寨子里的人平日也不能下山。可总要有人下山采买物什啊,如果我是官府的人,我就一直盯着这些人,暗中跟踪,何愁找不到方兄的藏身之处。”
方敬眼角的肉跳动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但很奇怪的是,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外人能找到这里。”谢询边想边说,语调慢慢, “方兄,你实在谨慎,也实在聪明,你曾任兵部,应当懂得一些奇门之术。我上山的时候就感觉到,你们上山的行踪颇有用上奇门之道,所以即便有人跟踪,也很容易迷失在山路里。”
方敬松开了手,谨慎地退后一些,狐疑地道:“你这是何意?”
谢询忽然举起烛台,用力一掷,灯油洒了满地,火光倏地一下亮起,像蛇吐出了信子,谢询的脸照得明媚如绽开的红莲。
方敬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住了,退后几步:“谢询,你想干嘛!”
谢询反而走近两步,好整以暇地安慰他:“兄长不必紧张,我只是想告诉你,好巧不巧……”
“我也略懂奇门遁甲。”
这话如金石之音,却砸的方敬心惊肉跳,他掉头想跑,忽然发现力气如被抽丝,四肢散软无力,才走两步就摔在地上。
“方兄何必急着走呢,我下了软骨散,”谢询用脚拨了拨地上的烛台:“洒在蜡烛上了,我事先服了解药的。”
方敬顿时明了谢询今夜为何这个打扮,他分明是故意撩起自己的歹意,好放松警惕接近他,才有机会吸入软骨散。
“来人!来人!”方敬瘫在地上,冷汗簌簌,大喊,“杀了他!”
很快有十来人持刀冲进来,刀锋雪亮,将谢询团团围住。
“慢!先别杀!”方敬额头青筋直跳,突然想到了什么,“萧靖初一定会来救你!”
话音刚落,一个侍从连爬带滚地冲进来:“不!不好了!有人乔装混进了寨子!把寨子的守卫替掉了……”
又有人滚进来跪趴道:“不好!有人打开了寨门……”
寨子外突然起了冲天的火光,有人大喊“走水!”,接着吵嚷声便喧嚣四起,闹哄哄地有人去提水,有人去抄家伙。与此同时,侧旁的山崖上猛地燃起一连串的火把,像火蛇迅速绕了山腰一圈,一支队伍迅速穿行在山林间,如鬼魅般朝这边跑来。
方敬冷汗直流,四肢依然无力,靠着侍从扶起来:“快带我走!挟持住谢询!”
还未出山台,寨门被轰隆一下踢开,几个带甲的护卫被砸飞进来,苏定匆匆赶到,浑身沾了血,横刀挡在他们面前,看也没看方敬,只冲谢询大喊:“谢先生!老天爷啊,终于找到你了,没事吧!”
谢询颔首:“还好。”
方敬大喊:“杀过去!快走!”
连个土匪慌忙从他腋下穿过去,扛起他飞跑。
然而下一刻,一匹骏马冲开寨子大门,马上一人剑光凌厉、飒沓流星,将四周扑上来的人杀得四散逃窜、血花纷飞,一人一马如入无人之境,行云流水冲上土坡、奔上山台,随着一声高昂的马鸣,马蹄在方敬面前高高扬起——
“住手住手!萧靖初!我杀了他你信不信!”
萧靖初拉住缰绳,□□神驹嘶鸣一声,那马蹄才堪堪没踩在方敬的鼻子上。
谢询被推到悬崖边上,一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得他仰起头,散发在火光中肆意飞舞。
萧靖初看了他一眼,哼笑一下,一改方才势如破竹的气势,驭马慢悠悠地逼近方敬,语调非常轻松:“一别经年,方大人这身材、这怂样,倒是一点没变啊。”
方敬步步退后,汗流浃背,腿虽然软,但语气很硬:“别以为我不知道,萧侯爷才舍不得谢询死!你再敢上前一步,你试试!”
萧靖初横着剑,剑锋上的血滴如断了线的珠子。他冲方敬笑了笑:“哦,我就是敢上前,怎么样啊?”
他一身黑骑黑甲,高大挺健宛如阎罗,虽然在漫不经心地笑,漆黑的瞳孔里却没融进一丁点情绪,带着泰山压顶似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压迫感。
平白无故的,方敬觉得有条冰冷的蛇顺着脊背攀爬,惊得他四肢冰凉。
他尖起嗓子:“下马下马!把兵器放下!让你的兵也撤走!让我们下山!”
萧靖初跃下马来,信手把剑一掷,剑便牢牢地钉在地上,嗡嗡作响。
他又示意苏定也放下,接着负着手冲方敬说:“方大当家的,我又不急着要你的命,你慢慢走不就是了。你看这样满意不?需不需要我把手也捆起来?”
方敬不理会他的挑衅,示意手下劫持谢询一起走。几人慢慢吞吞地绕开萧靖初和苏定,想溜下山台。
萧靖初依然负着手,笑容和煦地让人心里发毛。
等劫持谢询的人绕着他们走过时,萧靖初的马突然嘶鸣一声,那人吓得一愣,却见马蹄倏然扬起,猛踹他脑袋,那人惨叫一声从万丈山崖上摔下去。
谢询被那人一拉,身子也往后倾,萧靖初眼疾手快把他拉回来,刚好在山崖边缘停下来,一颗碎石子从脚下崩了出去,也落进深不见底的谷崖内。
谢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发现萧靖初在微微发颤,掐住他肩膀的手劲道很大,钳子似的要把他捏碎。
他本来就比谢询高了大半个头,现在俯首贴在谢询冰凉的额间,这动作,像把他圈在怀里。大风将他的披风吹得鼓鼓翻卷,谢询正好对上他的眼睛,只见萧靖初暗沉如黑琉璃的眸子里,像是翻滚着暴风雪。
他方才的气定神闲和满不在乎,好像都是装出来的。
谢询愣神,他觉得萧靖初这反应未免过激了一些,抬手拍拍他的背:“你没事……”
方敬趁这个机会慌忙往外爬,萧靖初背对着他,背后却像长了眼睛似的,忽然侧身朝地上的剑一勾,剑飞出去扎在方敬腿上,方敬惨叫一声摊在地上。
定安军冲破了山门,在漫天的火光里,风卷残云把凤崖山上的土匪横扫一通。
一切已尘埃落定。
萧靖初松开谢询的肩膀,方才的慌乱和失态荡然无存,俨然又是一副傲然在上的欠扁样。他故意不看谢询,松手就走,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落下。
苏定不知从哪里抓了一件狐裘大氅,给谢询披上,一边还仔细查看谢询的咽喉,嘴里喋喋不休:“可吓死我了!我在山崖下找了一天,才找出那具尸体。得亏谢先生把上山的路记下来塞他怀里……先生别怪我们来得晚,侯爷急死了,把我吼了一顿。我们偷偷混上山、乔装替换掉那些守卫,也废了我们一天多的功夫。”
谢询的眼睛仍牢牢粘在萧靖初背影上,没听他废话连篇的解释,突兀地问了一句:“侯爷是受伤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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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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