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楼下的椅子上缓缓睁开眼睛。他当然没有睡着——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被扔出去。
朱莉头也不回地上了楼。要说她的心里没有一点波动,那自然是假话。她摊在沙发上,定定地看着天花板。到了晚间天气预报的时间,旁边的广播开始循环播放机械的冰冷女声:“今晚预计有特大暴雨,请市民尽量不要外出...”
她捞起一边的手机,漫无目的地开始刷视频。
“叮叮叮——这是一条科普视频。仿生人到底有没有痛觉呢?我们来举个详细的例子。例如说,用回收车收走仿生人是一个比较残忍的做法,因为科技公司会在仿生人还有意识的时候就直接拆解并回收零件......”
朱莉呻吟了一声,现在她相信手机真的会监听。
外面的风声越来越大,天空变的越来越阴,看来要下雨。
朱莉的手机忽然响了。
“小姐,您的快递到了。请下楼签收,错过则今日不再派送。”派送机器人语气冷冰冰。
命中注定似的。不是昨天,不是明天,偏偏是现在这个时候打过来。
朱莉又下楼了。以防万一,她带了一把大黑伞。
签收点在公寓楼下的马路对面,这意味着她没法避开他。朱莉走出去,男人还在那里坐着,远远就能看到他的金发。
她路过那个椅子,低头快速地瞥了一眼。他还闭着眼睛。
她走到自提点里,送货机器人给她打了一个签收单——是她两天前买的一箱猕猴桃。朱莉签过字,拿起她的快递。箱子比她想象的要沉许多,纸壳表面还沾着一层泥。朱莉像抱着烫手洋芋一样把它转来转去,好找到一个角度让泥不沾到她的衣服。
最终她累得不行:“帮我拿一个塑料袋,好吗?”她和公寓里的服务机器人说。
“好的。”服务机器人蓝蓝的圆眼睛闪烁了两下,转身离开。
朱莉蹲下来,用桌子上的小刀把纸箱子划开。猕猴桃很硬,都是生的。她把装着猕猴桃的泡沫箱子从纸壳里拽出来,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你来了?能不能帮我把它们装到塑料袋里——”
却没人答。
朱莉一转头,呆住了。
男人倚在门边深深望着她。
朱莉手里的猕猴桃撒了一地。
什么都别说,她警告自己。她蹲下去把它们一个个地捡起来,放回纸箱子里去。男人竟然也没说话。
空气里是令人窒息的沉默。外面忽然下起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
“我讨厌下雨。”男人道。
朱莉抬起头,她已经把她的猕猴桃捡完了。她站起身,想起了她带下楼的黑伞,于是把它递给他。
男人轻轻颤抖了一下,好像雨水在他身上流下来:“你真的不要我了,是不是?”
朱莉不说话,仿佛那是一种沉默的肯定。
“你还没问过我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朱莉说。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安德洛。”
“好的,安德洛,晚安。”她跑上楼去。
朱莉飞快地冲进家门,把自己摔在沙发上。
老天。
她的头发淋了一点雨,湿乎乎地缠在脸和脖子上。朱莉忽然发现沙发上也有些潮,她一仰头,出门的时候竟然忘了关窗,雨水顺着缝隙捎进来。
朱莉坐起来,一面关窗,一面情不自禁地向下望。安德洛已经不见了,她眯着眼睛四处找了一番,忽然望见了他,伏在一个巨大的垃圾箱上,一动也不动。他浑身湿透了,没有打朱莉给他的那柄黑伞,他把那伞抱在怀里。
朱莉站起身。电梯竟然卡在低楼层不动,她选择走楼梯,因为太着急,她甚至忘了换下拖鞋。她走得太急,拖鞋好几次被绊到后面,她又不得不停下来把拖鞋推回去。他赢了,朱莉想。
等她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下楼,远远看到那一抹熟悉的金色,七上八下的心才沉静下来。
“安德洛。”她喊。
男人站起来,看向朱莉。然后他走过来,撑开了那只黑伞,罩在她头上。
回到家里,两人一直没说话。朱莉觉得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安德洛更是沉默地不发一言。等晚上睡觉的时候,朱莉进房间之前朝客厅里望一望:安德洛像个柱子一样站在沙发前一动不动。
“怎么了?”她走过去问。沙发后的窗户不知道怎地又开了,往前安德洛睡觉的地方,全是捎进来的雨水,潮得一摁一个水坑。可她出门之前明明检查过窗户。
安德洛半垂着眼睛看她。
五分钟后,朱莉看着男人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双人床的另一边。那双眼睛里的意味不言而喻:如果你不介意。迎着男人的目光,她抱着电脑走出自己的房间,在办公桌前坐下,又在宜家上火速下单了一个新沙发。
朱莉又刷了一会购物软件,慢慢睡着了。
她又做了一个梦。一个噩梦,她边做边思索,自己好像有一段时间没做过噩梦了。这次的噩梦内容也不同于往日,不是那种贴脸杀或者追逐战,只是很大的一片浓雾,怎么走也走不出来。她不觉得害怕,只是隐隐的有些难过。
但在她绕了无数圈也找不到出口后,那些难过已经被不耐烦催化成了一股怒气。
电脑忽然“叮当”地一声清脆巨响,把半睡半醒的朱莉吓得一抖。
一封公司发来的邮件——简明扼要的加班通知。
朱莉打开车门。汽车已经设置了自动驾驶模式,自发规划着朝公司走的路线。她腾出双手翻了翻放在副驾上的工作包,准备趁这个时间看看新文件。
导航忽然弹出来一条消息:“前方路段拥堵,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自上班以来不是一直走的这条路么?朱莉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想。
到了办公室,同事们还没来齐。和往常加班的死气沉沉不同,大家竟然都顶着大黑眼圈围着办公室里巨大的显示屏议论纷纷。
“这是怎么了?”朱莉问。
“你来的时候没听车载新闻?”她的同事瑞贝卡从热火朝天的讨论中抽出身来,素颜的她显得很亲切,“就在刚刚,发生了一桩凶杀案。”
朱莉摇摇头。
公关部的麦格娓娓道来:“还是仿生人的案子。被杀害的是他的女主人,据说是因为女人不想要他了,给科技公司打电话叫人来。仿生人却因此发了疯,把女主人肢解了,然后启动了自毁程序,抱着她的尸身从22楼跳下去。”
朱莉感觉毛骨悚然。她的手开始抖。
周围的同事七嘴八舌地讨论下去。
“仿生人失控这种事,概率比被雷劈了还小。这科技公司还真倒霉。”
“你们说这科技公司要给人权组织赔多少钱啊?股价也得跌死。”
“这案子就离我们公司三个街区。我们的房价是不是又要跌了?”
人们众说纷纭着,语气冷漠,无人关心死者。科技越来越发达,机器像人,人却逐渐像机器了。
朱莉只觉得惊出一身冷汗。她越过人群看向显示屏,坠下楼的一对男女已然鲜血横流、惨不忍睹,即使打了马赛克也能看出来是两堆碎块。镜头缓缓移动,女人的脸已经看不见,男人的脸却是对着摄像机的——那一帧一闪而过,但朱莉却看清了。他竟然也有一双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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