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水冲刷的山林透着湿意,松软的泥土吸足了雨水,变得泥泞粘稠。灌木丛林,却因此野蛮疯长,翠绿盎然。
“窸窣……”一只手拨开了茂密的枝叶,抬脚从沉重的泥泞中走了出来。
衣裳素淡的女子,背着个人,深一步浅一步地在山里行走,衣摆满是泥泞和点点血迹。
背上的人头上蒙着衣裳,看不清脸色,肩胛两侧绑了树枝,只能僵硬地挺着,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伏在女子背上。
女子的双手托在了那人的膝弯处,走得却是稳当,没有一丝狼狈负累。
昏迷在背上的人全身放松,没穿鞋的脚耷拉着。
脚趾头根根分明,趾甲修剪地齐整圆润,脚下却是带着茧子和伤疤,连趾腹纹路都磨没了,像是常年在火堆石砾上不断旋转似的。
突然,趾尖轻颤。
簋又是在一阵轻晃中醒来的,头顶像是盖了衣裳,光线昏暗,却也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冷风。
后背有些僵硬,像是有什么硬物,强行将他的半身两侧撑了起来,只露出了中间的脊骨,这让他想起了被捆住四蹄,绑在一根棍子上的牛羊。
……他感觉不到痛了,身体像浮在水中,落不到实处。
他曾与巫医学习过一段时日,知晓一些东西。人在弥留之际,反而会病痛全消,精神奕奕。
这是死亡在呼唤,肉身在与人世进行最后的道别。
他已经逐渐接受自己会死这件事了,还是这样慢慢地死掉,伤口溃烂,皮开肉绽,烂掉的腐肉血淋淋地挂在白骨上……
他没见过那样的人,祭品都该是新鲜的,至于战场,总会有士兵打扫战场,收敛尸体,或祭舞火葬,或就地掩埋,大多数等不到腐烂的时候。
或许军营里伤兵聚集的地方,会有更多这样的尸体。
那是死亡笼罩着的地方。他没去过。
但死亡,在山林间也是常见的。与巫医入山采集花草时,他见过摔下山崖的野鹿,腐烂的尸体引来了饥饿的野兽。
有时,鹿还没死透,却也只能看着自己被野兽分食,死状凄惨。
等待死亡是痛苦的……
“你,饿了吗?”
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点犹豫,和难以琢磨的期许。
苏七七正背着人在山下转悠,寻找一条上山的路。风带来微弱的人类气味,就像漆黑大海中的灯塔那样明显,但是……
苏七七看着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这是山的另一面,还是她们掉下来时的那座山,却也是无处攀登的。
她有点犯难,她没有法力,更不懂那些高来高去的神通,总不能就这样徒手爬上去,背后还挂着个人呢。
苏七七只能往更远的地方绕路,看看有没有平缓的山坡上去。
听到身后人的话,苏七七后知后觉感觉到了几分饥饿。
之前,昏迷的人类稍微退了热,又开始喊疼,绑住手脚也要打滚,扭来扭去的,让伤口又裂了,整个山洞都血淋淋的。
苏七七只好咬了他一口,掺了点毒素。
嗯唔……想到少年肩头那青紫渗血的咬痕,苏七七目光游曳,真的,就一口。
果然是脆脆香香的小甜果。
但也因为这样,苏七七消耗得有点多,本来,她就是饱一顿饿一顿的,人类的食物虽也能提供点能量,但最滋补的,还是和香喷喷的口粮亲近厮磨。
为此,她才勉强答应了楚赦提出的各种要求。
蜘蛛的毒素储存在毒腺中,通过螯牙释放,杀死或者麻痹猎物。本该是如同本能般的东西,是身体的一部分。
可变成人后,因为没有螯牙,毒素堆积在下颌附近,那里原来是藏着蜘蛛螯牙的地方,也就是人类下巴贴近脖子那一块。
苏七七是被雷劈过来的,身体亏空得厉害,刚刚变成人时,她对血肉极度渴望,那发自灵魂的香味,更是巨大的诱惑,偏偏最滋补的口粮总是管教束缚着她。
有一次,她饿极了,口粮又不让她碰,她就扑倒了口粮,口粮反手卡住她的喉咙,就是在那时,压到了她的毒囊。
于是,积攒的毒素就喷了他一脸,然后……
他就动不了啦。
苏七七大吃特吃,吃了个爽快。
楚赦之所以能称作口粮,正是因为他的份量更大。
尤其是在军队历练后,宽肩窄臀,腰背健硕,摊开之后,就像油脂四溢的肉排,那股未消的肃杀之气,带着战场的硝烟,透着淡淡的烟熏味。
花纹也是极漂亮的。
可在那之前,他也是入口即化的小羊羔,放松下来的肌腱软糯可口,被毒素麻痹的身体泛着红,像被架在烤架上热火烘烤的羊排,油水滋滋,很是美味。
可现在……
正因为变成人的一些变化,她无法随时生出毒液,否则,她光是坐在那里呼吸,就该毒倒一片人了。催生毒素,又会消耗巨大……
所以,苏七七现在确实挺饿的,算算看,也走了有一段路了,小甜果也该饿了,她细细感受了一下,很快又在附近找到了一处废弃的洞穴。
那是熊过冬时的山洞,洞里还有一些动物的骨头残骸,以及干了的粪便。苏七七干脆一股脑地用树枝全拨到火堆里,想到来时遇到的山涧,里边似乎有鱼。
“我去抓几条鱼,你就在这等我……”
簋张了张嘴,还没等他说话,风风火火的女子又把他背了起来。
心中还未生起被抛弃的惶惶,就被突然离地的惊慌淹没。
“你,你干什么?!”
昏迷的时候被背起来,和当着面就被背起来,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簋绷紧了神经,脚趾头都要蜷缩起来,“你放我下来,我……”
“万一回来你不见了怎么办?”
口粮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就死了。吃的东西不看紧了,回头被叼走了,长腿跑了,那该是她自己的问题。苏七七严肃地想。
簋心头触动,喉咙发干,火光倒映出他鲜眉亮眼的模样,“你,你是什么意思?”
“我这样,能跑到哪里?还不是,你想带我去哪,我就,只能去哪。”
说着,簋别过了头,因着背部的束缚,却也只能僵硬地靠在女子单薄的肩头上。少年低垂着眼,声音粗哑,“你可以抛下我的。”
少年的嗓音还是紧绷,语气却是软的,苏七七隐约意识到,人类说的,和心里想的,或许不一样。
但是,她又觉得有些奇怪,“这是你说的,要……”
“我说的,你就会听吗?”嗅着女子身上带着血腥气的淡香,簋本还犹豫的神色,一下子平静了下来,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攒紧,“那我说,吃了我。”
外边太危险了,南方闷热,多瘴气,附近又有野人出没,更别说飞禽走兽,蛇虫毒物,即便是花花草草,也有可能暗含危机,尤其是那山间大雾,能叫人迷了方向,摄了心神。
没碰到这些,是神灵庇佑。
她不该为了他在外奔走。
她把穿的吃的都给了他,自己却衣裳单薄,食不果腹。
他是个负累,趁他还算新鲜,便就当做是祭……
“真的吗?!”
一阵天旋地转,簋又被放了下来,一张美人脸凑在了他面前,火光映衬在她的脸上,桃夭柳媚,仙姿佚貌。
那双眼睛灼灼地看着他,星光熠熠,透着某种真切的渴望。
可知道其后的意思,簋咬牙暗恨,心中的滚烫,被一泼冷水浇灭,冒着黑烟,可这本就是他的主意,他闭眼扭头,什么都不管了。
“吃吧!”
话音未落,黑影袭下,簋被掐住了下颌,强行扭了回来。唇间传来火辣辣的热意,俊俏的少年瞪大了眼睛。
“咳咳咳……”
苏七七捧着簋的脸,贴近了他的鼻尖,少年因咳嗽脸颊通红,嘴唇湿润,单薄的眼皮,像蒙上了一层粉色。
簋胡乱拽着女子的衣带,眼里都是惊愕混沌,半晌才找回了有些发麻的舌头。
“你……”
“你不是让我吃了你吗?”保险起见,苏七七又照着嘴巴堵了过去。
自从那次被毒液麻痹,楚赦从不会让她贴近,更别说是嘴对嘴了,除非,他自己主动,因为……
簋感觉一阵酥麻,干涸的嘴唇触碰,竟生出了陌生又令人振奋的蜜意,他有些头晕目眩,浑身发麻,心中生出了某种难以忍受的渴望。
不知何时,他身上微凉,温热的指尖触碰着他的肩头,麻麻的,有些刺痛,像被火灼烧一般。
火光下的美人低头,肩窝就传来轻微的刺痛,簋闷哼一声,微阖的眼角渗出了些许泪意,“疼。”
会吗?她明明用了毒了,苏七七照着被吮吸出血的牙印吹了吹,“还疼吗?”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心荡神摇的少年别过头去,耳尖通红,他嘴硬道,“你听岔了。”
“我什么也没说。”
“哦。”苏七七眨眼,继续拨开小甜果的衣裳。
突然,山洞外传来由远及近的叫唤声。
“夫人……”
“巫觋……”
“有人来了。”簋心头一跳,脸色微变,恍然从迷乱中清醒了一瞬,他伸手推了推在脖颈间撕咬的人,语气急促。
“可是,我很饿。”
温热的吐息,在簋的耳边响起,又叫他昏头转向起来。“让我多啃几口,好吗?”
少年的鼻尖慢慢渗出了汗意,他眼神飘忽,喉咙滚动,只能发出低低的应允,“……嗯。”
然而,越来越近的呼喊,让簋心如鼓跳,胸前似乎都有些失去了知觉,他迷迷瞪瞪地想,吃,是这样吃的吗?
血……
若是叫人撞见,他满身咬痕……
熟悉的叫唤声仿佛就在山洞外。
簋浑身一颤。
苏七七轻轻捂上他的嘴,帮他穿上了衣裳,少年脸颊泛红,水光洌艳,愣愣地看着她,浑身透着清甜火辣的果香。
她碰了碰他湿润的鼻尖,压低了声音,真诚道,“谢谢你。”
“小甜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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