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住眼前的少年。
他当年像个淋了雨的小狗，**岁，瘦到只剩一双大眼睛。这眼睛圆圆的，没什么情绪，像是好看的宝石，能反射天地的色彩。
阿柯娘很少管阿柯，只对阿柯捡回这小孩，做了一句评价：“嗯，没什么人味，像个狼崽儿。”
阿柯不服：“狼崽儿怎么了，狼也是属于大山里的，跟咱们人一样。”
呵，阿柯双眼通红，堪堪忍住泪水。
是我当年不知死活，自以为是，捡回了无为岛最大的灾祸。
当年死了多少人？没数清过。
找到遗体的，大家便埋了；找不到的，只当作葬身山海。
阿柯当年也跟着逃离了无为岛。在森林地的陆地上流浪了两年，喝雨水住山洞，和人抢地盘打打杀杀，神力见长之后，一路上结识了一群新的人，这才带着大家回到了无为岛，重新安营扎寨，安居乐业。
而此时，这少年时隔八年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
冰冷雪白，身形玉立，只有那双眼睛依旧。
那不是宝石，那是深渊。反射的是吞噬一切的死亡的色彩。
阿柯真想哭着喊她的娘，娘，你知道么，我做错了。他不是狼，他是屠杀一切的神啊。
“我希望借助塞文的力量，在你的灵台里，逼你说出认输二字。”苹果冷冷叙述，“塞文有能力营造一个你最恐惧的幻象，复现出当年暴雨的情景，也就是你我缔结生死一心的情景。在那个情境下，你的认输，相当于纠正了生死一心的缔结初衷。认输便是认命，生死一心便会失效。”
“可你没想到我不认输。”
“我也料到了你有可能不认输。但我没料到，我依旧摆不脱生死一心的限制。”苹果凄然的看着阿柯，“你差一点就死了。我以为我可以看着你去死，但是生死一心的契约逼我不得不出手救你。哪怕这场死亡可以包装成我不知晓的意外，因为我早已告知塞文，留你一命。可能就差这么几秒吧，生死一心控制下，我无法看着你死。”
“哈哈，”阿柯终于流下了泪水，她甚至笑出了声音，“你做了两手准备，我认输，生死一心失效；我不认输，塞文怒极杀了我，你布的局里也早就摘清了自己，我死了自然生死一心失效。可惜啊可惜，谁知塞文这么不争气！拖拖拉拉，反而让你不得不救我！”
苹果默然，仿佛在为自己悲伤。
阿柯任凭眼泪流下来，悲从中来，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她吸了吸鼻子，强定了神，问道：“为何一定要杀我？”
“我是神，你是人，我和凡人缔结生死一心，这是天地大忌。”
“大忌？”阿柯冷笑，“你们神毫不在意凡人生死，你们的大忌，怕不是，会影响你们的上神之争？”
“你说的对，”苹果毫不在意阿柯的讽刺，平静的说道，“上神之战虽还未最终分晓，但早已分明。我和长兄仙长最终会择一人成为新的上神。而我，不可能带着人的羁绊与契约去做上神。”
阿柯怒极反笑：“就为了争一个权位，杀人如麻，毫无仁义，你们到底和凡人有什么区别？草菅人命，自私无情，你们还不如凡人。”
苹果平静的反驳：“你说的那些都是凡人的道德标准，本就不适用于神。”
“呵，可笑，可笑！”阿柯一把擦去脸上残余的泪，平神运气，双眼重新坚定的看向苹果，“那现在呢？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你打算怎么处理我？”
苹果一瞬间露出了一点犹豫，那神色甚至带着点人味儿，一闪而过。他垂下眼，仿佛已经对结果漠不关心。
“我拿你没办法，你回森林地过你的生活吧，”苹果寂然道，“阿柯，你不该觉醒神力的。你打破了规则，这会带来不可知的巨大灾祸。”
“我最大的不该，就是当年捡回了你。我应该放任你去饿死，冻死，被野兽吃了。”阿柯一字一句，盯着苹果道。
“嗯，也对，”苹果低下头，“但木已成舟，你我都不得不顺势而行了。”
他转过身，似乎打算走了。
阿柯用目光狠狠的剜着眼前的人，仿佛要用尽所有力气记住他。她很确定，她从没认识过这个人。这个人，真名叫什么？呵，她甚至不知道。
“所以你决定，”阿柯冷笑了一声，“你不想再冒险去计划什么。反正我只是一个凡人，放任我随波逐流，寿命也顶多百年。凡人的寿命对你来说不过匆匆一瞥，等我死了灭了，困扰你的天人一心也就自然解了。”
苹果没有回头，没有任何回应。他默默的迈开脚步。
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只是做了场梦？梦里她以为自己拥有了很多，但实际上她失去了更多。
她本也知道，这尘世不公，神明千秋万代洪福齐天，凡人却逆来顺受兴苦不由己。但她总以为，自己很幸运天赋神力，必然能在这乱世中偏安一隅，自由自在，护一方周全。
她想起决明，想起月夜泛舟那晚，自己兴冲冲对着她说：“如果你不想，就不要去修仙。森林地的人没这种野心，大家打猎能活，种菜能活，当懒汉每天捡果子菌子也能活。”
她竟然以为自己有得选。
回到森林地继续做一个凡人，靠着这点来路可憎的神力，浑浑噩噩度过百年。这样的生活，不是我选的，反而是我不得不过的。
既然如此，又谈何自由二字？
电光火石间，阿柯忽然想清楚了。她摇了摇头，甩开了自己脑子里所有的逃避和软弱。
她对着即将离去的苹果，定声说道：“我不会再逆来顺受，不会再稀里糊涂，不会再接受任何所谓的愚蠢的天罚了。无为岛，森林地，我的朋友们，我的家人们，我会保护他们。”
苹果顿了一下，复又迈开脚步。
就在他迈开脚步的一瞬间，千分之一秒，阿柯甚至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地骤然变色。
纯白宁静的空间忽然凝结成浓黑的一滴墨。这滴墨在千分之一秒膨胀成了一个宇宙。
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没有任何生机。甚至没有时间。
死寂的一个宇宙。
阿柯想尖声呼喊，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
她看不到自己了。她仿佛只剩下一个意识，这个意识体会到了无边无垠的恐惧和孤独。
她是这个宇宙里唯一一个动态的意识，这里的绝对静止，将会困住她千年，万年。
她骤然崩溃。她想立刻死去。立刻化成一缕烟，一缕灰。只要这被诅咒的意识立刻消失。
也许过了一百年，也许过了一万年，也许只过了一秒。
这个宇宙消失了。天地恢复了纯白。依旧那么平静，安宁。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阿柯浑身发抖的跌坐在地。
“阿柯，你太弱了。你连自己的灵台都保护不了，又何谈保护他人，何谈与天道对抗。”
苹果的声音从前方幽幽传来。
“在神意面前，凡人宛若蝼蚁，根本没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运。你会在意被饲养待宰的牛羊的哭嚎恨意么？胜者为尊，天经地义。你甘心服从也好，憎恨反抗也罢，我都不在意。”
“好好做一个凡人吧。”
自始至终，苹果再也没有回过头。
天地悠悠，混白中独留一个小小少女的挺直的背。
......
秋风起，满城金桂飘香。
大溪国这天似是正举办某个大型集市，街头巷尾塞满了各种摆有趣玩意儿的摊点。秋日上午，正是晴光大好的时刻，街头上人声鼎沸，好生热闹。
“烤年糕，最好吃的烤年糕，快来看看呦！”
“大河国特色臭豆腐，吃一口忘不了！”
“最新仙下集会画本出炉！雪国仙女终成神！”
阿柯一身素衣，发髻扎成一个利落的丸子，神态淡淡，在人群中穿行。她身后是彬彬猴子和胖子三人，背着行囊，一路好奇的东张西望，时不时窜去搞个新奇小吃尝鲜。
此时距离仙下集会结束已经过去半月。阿柯到最后也没认输，塞文自然无从得胜。复赛的信息是保密的，所以没人知道最后谁获胜的准确信息。
按照阿柯之前在比赛中看到的，大概雪国公主最终赢得了比赛。民间也疯传出雪国公主飞升上仙的种种传奇版本，给大溪的画本市场增添了许多新鲜素材。
阿柯平安归来，没伤分毫，彬彬等人喜极而泣，但总隐隐觉得领主神色清冷，心不在焉，似乎总在忧心着什么。白天也不出门，只在客栈成日的睡觉。
休整了半月，阿柯提议启程回森林地，挑了个晴天，一行人便出发了。
此刻的阿柯早已休息得当，精神恢复了许多，只是神色依旧淡淡的，看不出情绪。在集市中她也是静无波澜，再不似前些日子逛东逛西的孩子气了。
看着闹市人群中沉静如水的阿柯，彬彬等人跟在身后，默默想道，这比赛肯定把领主吓到了。一下子遇见那么多厉害的神仙，领主当惯了山大王，肯定百般不适。回到森林地，我们得好好让领主放松开心。
正想着，只见阿柯周身一顿，忽地转身，一脸生动的惊喜神色，仿佛又回到过去的孩子气模样。猴子一瞬间呆了。
“决明，你回来了！”阿柯冲着远处的少女喊道。
决明一身暖黄色，站在煦日暖阳的街市中央，正冲着阿柯灿烂笑着。
她大步向前，朗声说道：“还担心见不到你！幸好还是赶上了。”
阿柯内心一阵暖意：“谢谢你，对不......”
决明摇摇头：“我很好。”
阿柯“嗯”了一声，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我要回到森林地，好好修炼神力。”
决明仿佛早就知道了一样，她神色如常：“珍重，阿柯。你一定能做成任何事。我只希望你平安。”
“好！”阿柯重重点头。
此时一阵凉风吹过，金桂的香扑鼻而来。暖阳，晴天，金灿灿的秋叶，缤纷的花朵，人们安心快乐的享受着丰收的硕果。冷冬尚远，这是大溪最好的时节。
阿柯静静地把这些珍贵的细节一一记在心中。
决明，来日方长，后会有期。我们一定都能活成自己要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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