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杏雪顺着小厮所指方向望过去,紫薇花树掩映,廊下站着的年轻公子,着红色锦袍,模样看不真切。
夏夜晚风轻拂,卫杏雪接过瓷碗,朝那年轻公子盈盈一拜,声若银铃:“多谢小侯爷。”
三日后,消暑宴上,他在她倒酒之时,帮她托了托酒壶。
她道一声:“多谢公子。”
他竟然将她认出,噙着笑问:“是你?吃人嘴短,这么快就不记得我了么?”
小侯爷将杯中酒饮尽,伸手要卫杏雪再倒。
同桌的公子们好奇他怎么会记得一个女使,他望着她,目光十分温柔,悠悠吐出三个字:“冰甜水。”
除了他和她,没人知晓这个哑迷,卫杏雪心里不禁泛起丝丝甜意。
“多谢小侯爷。”
“你可谢了我三次了。”
再后来,广宁侯夫人要她进府,还送了她一堆胭脂水粉、衣裳首饰。
卫杏雪坐于铜镜前,取下发髻间的荔枝并蒂纹金簪握在手中,这簪子做工极为精致,她从前只看那些世家贵妇头上戴过。
她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拥有。
“姐姐,我心甘情愿。”
楼明月正色道:“当局者迷,小侯爷完全是为了和少夫人怄气,拿你当靶子,夫妻两个斗呢。”
她问过王娘子,选卫杏雪进府是老夫人的意思。小侯爷和少夫人琴瑟不调,夫妻俩吵得厉害,眼见子嗣无望,老夫人往小侯爷房里塞人。先前几次小侯爷都没答应,跟少夫人回了一趟娘家,不知怎的又同意了。
“傻妹妹,这些年光为了豢养外室,经我手的房子有多少,你不是不知道,高门大户里的郎君,千不该万不该的,就是期盼他们的真心。”
楼明月做房牙看尽了世情冷暖。
单单为了房子一事,父子兄弟反目的,邻里之间龃龉的,丢了祖业以至于卖妻卖子流落街头的不在少数。
男子的真心就好比天上的流星,转瞬即逝,可女子偏偏无比珍惜,偏偏要对着遥不可及的东西许愿。
倘若那位小侯爷真心爱他夫人,又怎会舍得妻子伤心?又怎会成亲后短短几年就纳妾?所谓风流背后,有多少个忍气吞声、以泪洗面的女子?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心甘情愿,他们有心么?他们有情么?到头来不过有人一厢情愿,有人翻脸无情。
卫杏雪道:“明月姐,你醒醒吧。你做一辈子房牙,能住上侯府那样的宅子吗?”
“住不上,我当然知道住不上。杏雪,这些富贵都要有代价的。你以为那深宅妇人就好当吗?那些高门大户里的娘子,手里捏着田产铺面,有多少自由?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又见过多少花容月貌的女子,还不是负心薄幸?你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在侯府中无异于以一篑障江河,我更帮不了你多少。”
楼明月拉住卫杏雪的手劝道:“杏雪,一旦踏进去就没有选择了,再想出来就是难上加难。你向来不爱闷在家里,侯府虽大,也比不过外面的广阔天地,是不是?”
“不是。”卫杏雪斩钉截铁,“你楼明月有骨气,我佩服你,我没有,我卫杏雪宁愿在锦绣繁华里轰轰烈烈,也不要裹着粗布麻衣,平平淡淡过完一生!”
“平平淡淡有什么不好?这更与骨气无关。我也爱锦绣繁华,我不会阻拦你追求荣华富贵,可万不应如此求得。”
楼明月心乱如丝,有什么丢什么:“你哥哥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你,我答应过他,我得看你过好日子。”
卫杏雪甩开她的手:“我选的这条路就是好日子,强过你为死人守一辈子!”
楼明月怒道:“卫杏雪,他是你哥!”
“我哥又怎样?日子是人过的,得朝前看!你不必处处拿卫执说事,恐怕早你就忘了他罢?”卫杏雪指向外间,“那个林韫,你对她事事上心,你敢说你没看上她哥哥么?”
“胡扯,你空口白牙污我名声做甚?就算我楼明月真看上了谁,也光明正大,从不遮掩。何况我与林颂君子之交,你…你……”
卫杏雪在楼明月眼中,从来就是个单纯的,偶尔耍耍性子的小姑娘,今日所言,让她大为吃惊,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似的。她怎么能?她明明该最懂得她。
“怎么,终于被我戳到痛处了?嫁进家门的新妇还只守孝三年呢,你为他守了五年还不够吗?在这儿假惺惺做给谁看?还有,你根本没进我卫家的门,就处处以嫂子的名义管我,你是我的谁?我的婚姻大事用不着你帮我做主!”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收不回来了,卫杏雪索性讲个痛快。
“你早就想甩掉我这个累赘了吧?自从卫执死了,我们一家三口趴在你身上吸血你照单全收,我恨死你那个对别人锱铢必较,但对我们再三纵容的样子了。”
卫杏雪越说越急,越急越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离开你就活不下去了是不是?我还就告诉你,我卫杏雪嫁进侯府了,我不需要你再来可怜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以后是你要求着我,是你要给我好脸色看!”
她喘息未定:“你千般阻万般拦,根本是嫉妒我罢。”
语毕,满室寂静。楼明月呆在原地,一颗心如坠冰窟,四肢皆冷。
这些话杏雪憋了多久?人在盛怒之下也许会口不择言,但字字句句难道没蕴含一丝真心么?她只是希望卫杏雪能够自由快乐,难道做错了么?杏雪怨她,这些年自己替她做的一切难道也做错了么?
楼明月不敢再想,她连退两步:“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好,好,好,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
她拂袖而去,忽瞥见卧于窗边的泥娃娃,娃娃身上穿的小花袄磕破了一块,脸上腮红褪了色,样子有些滑稽。
那泥娃娃楼明月也有一个,是卫杏雪送给她的新年礼。
她们相识八年。八年,不是八个月,更不是八天。
楼明月扶着门框几欲落泪,她去而复返,勉强扯出笑容,再度求道:“杏雪,就算没有你哥哥,我难道会眼睁睁看着你跳火坑不成?念在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你听姐姐的话,别去。”
卫杏雪无动于衷:“姐姐,你太忙了,你要管我,要管林韫,要管玉宇琼楼的大伙儿,还要管新老板旧老板的,你歇歇吧。我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你再来干涉。”
楼明月关心则乱,气急喊道:“我哪一次害了你?!”
“你每次选的难道就都对么?楼明月,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
卫杏雪转过身去,更不欲多言,冷冷道:“别逼我说出更难听的话。”
她朝窗外招手:“莲叶,送客。”
送客?她是客?
两人不欢而散。
楼明月劝卫杏雪不能,又去找了卫杏雪的爹娘,刚打个照面,卫家父母已然猜到她要说什么。
卫父卫母身上衣饰鲜亮,显然是新做的。
卫母似乎未曾听见楼明月和卫杏雪的争吵,她嘴边含一抹淡笑:“杏雪年纪一年大似一年,也该到嫁人的时候了。我和你伯父没本事,她留在我们身边也是跟着吃苦受罪,还不如进侯府享享清福。”
卫父也道:“我一直说杏雪这个丫头是没福的,如今才明白自个错了,她的福气原在这儿等着呢。嫁谁不是嫁?她既得了个好归宿,你也犯不着伤心,我们和侯府做了姻亲,也万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嫁嫁嫁,她们女子难道都是马么?一天到晚给人抽着鞭子,“嫁来嫁去”往前跑。为了银钱让女儿嫁作他人妾和卖女有分别么?
若是旁人,楼明月肯定毫不犹疑说出这针刺刀戳一般的话,可遇上卫执的父母,她有多少理都说不出口了。
以情动之行不通,楼明月只好以利动之:“伯母,杏雪一辈子做妾,顶破天也是个妾。若是为士子妻,日后夫君登阁拜相,岂不有更大的福气?”
卫母堵回去:“我老婆子眼皮浅,半截黄土埋身的人,等不及。”
卫父转着手上的玉戒指,没抬头看她:“婚事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月,你到底也不是我们家的正经媳妇,就算执哥儿没死,我们成了一家人,也没有长嫂阻止小姑子嫁人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卫母闻言泫然泣涕:“要是执哥儿还在,早就高中,那杏雪又何必给人家做妾,就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少夫人也是做得的。”
“伯父伯母,我……”
卫执是因楼明月而死,所以她应当要负起责任。
她真的错了么?她不该阻拦么?
广宁侯府给卫家父母在侯府附近的街巷里置办了两间屋,并买了几个小丫头送去伺候。
很快,一顶轿子将卫杏雪接进了侯府,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催妆拜堂。
一个多月后,侯府婆子来玉宇琼楼传口信,说府里小侯爷的卫姨娘请楼明月过府吃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