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几日,城门破败处开始生出荒草,方圆百里无人踪。乌归扛着缩小了身形的发伏蝶,站在城门处等着其余两人。
城内,顾屿忙着刨坑,内心绝望,目光凄凉。燕鹤青冷淡地坐在一边的土堆上仰望天空,丝毫没有上前帮忙的觉悟。
刨了不知多久,某刻顾屿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坑里。手搭在了额间,长叹一声,彻底不动了。
燕鹤青若有所思地瞧着那个坑,上前一步,面无表情道:“要盖土吗?”
顾屿闻言微微动了动,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燕鹤青双手抱臂,垂眸斜睨他一眼,平静道:“生前自掘坟墓,死后盖土长眠。你们人界的习俗不就是如此吗?”
空气凝滞了那么一瞬。
顾屿挣扎着坐起身,确认了这人不是在开玩笑,目光幽幽地瞧向她,轻声道:“虽然于丧葬之事,在下是一窍不通。
但在下知道依照鬼主大人你这个说话方式,在我们人界很容易挨揍。”
燕鹤青微一挑眉,不置可否,随意往坑中扫了一眼:“所以你刨了这么久,是在找什么?”
顾屿垂眸,神情悲痛,深深叹息:“钱。我哭得半死不活挣来的钱,全让那天雷给劈没了啊!”
燕鹤青:“…………”
同是天涯沦落人,她揉了揉眉心,又开始缅怀起了自己痛失的银钱:“所以原本是多少?”
顾屿愣了一下,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皱眉苦苦思索一番,沉闷答道:“大约几百枚吧。”
燕鹤青以一种古怪的眼神盯着他。顾屿被盯得毛骨悚然,默默往坑底缩了缩。
沉默许久,燕鹤青忽而开口道:“你很穷吗?”
顾屿:“……啊?……啊,对……吧。”
燕鹤青拧眉不再言语,指尖微动,灵力流转,将人从坑里捞了起来。
顾屿隐约觉得这人似乎心情不太好,很有眼色地没有多问,站在一旁默默往衣物上施清洁咒。
城门处。乌归肩上扛着已经缩成幼犬大小的发伏蝶,百无聊赖地教它数到地上第一千零八颗碎石子时,燕鹤青同顾屿终于从城内走了出来。
见到二人,乌归蓦地站起身,激动地有些结巴:“尊,尊主,顾公子。咱们可以走,走了吧。”
在这城中的每一日他都提心吊胆,前有恶兽后有天谴,差点命丧黄泉不说,还赔了不少眼泪。如今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说什么都想早点离开。
燕鹤青从他手中接过发伏蝶,神情寡淡,声音冷冽:“走吧。”
顾屿神色恹恹,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乌归几度想开口同他搭话,都被敷衍过去,索性也不再言语。
长烟落日孤城闭。走出不知多久,直到确信那孤城被彻底抛在身后,燕鹤青才停下脚步回了头。
发伏蝶缩在她怀里,朝着城门的方向小声哼叫。燕鹤青看了许久,忽而轻声笑了出来。
回首处,只见枯枝白骨,百里荒土。
山河沉寂,故人长绝。
一切都结束了。
西部鬼域的三座城间路途并不算远,但一路上荆棘遍布,恶兽横行。是以耽搁了约莫三五日,一行人才在山林间堪堪遥望见二城的城楼。
时已至清晨,林中雾气弥漫。顾屿同乌归各自倚在树下,四仰八叉,睡得正沉。
燕鹤青却是不知为何早早醒来,面色不虞地将发伏蝶摇醒,让它陪着自己在林间闲逛。
发伏蝶自那日在阵前被燕鹤青下了迷药后,身形便不受控制地随意变大缩小。
燕鹤青也曾私下琢磨了一阵,觉得可能是那迷药对兽类尚有副作用,得抽空改进一下。不过荒山野地中,解药一时半会儿研发不出来,只能由着它每日变来变去。
好在这日发伏蝶体型与普通犬类相似,在林间行走也不至于惊动太多鸟兽。燕鹤青带着它从林间向二城方向慢悠悠地走去。
愈靠近二城,林间雾气便愈是浓重。到了最后衣衫被打湿,前后方路径已全然看不清。
燕鹤青唤回发伏蝶,手中燃起一簇暗紫灵焰祛散些许雾气,正欲转身往回走,耳畔却隐隐传来某种诡异凄惶的曲调。
有什么东西自城中走了出来,缓缓步入了浓雾中。
燕鹤青带着发伏蝶躲在一旁林中,屏息敛声地听着那曲调越来越近。
过了约莫半刻,有狂喜的嚎叫声伴着脚步声渐近。燕鹤青微微侧过头,自林中看了过去。
只见浓雾中一顶纸糊的白轿隐隐泛着血色,被肢体僵硬半腐烂的众鬼团团围住。
为首的小鬼只披了件破旧的袍子,赤着脚,面部血肉模糊,口中念念有词,不住地往天上洒着纸钱。
诡异凄惶的音调每每从白轿中传出,围在四周的众鬼便不住大声怪笑,跟随着雀跃起舞。
可惜肢体僵硬太过,看上去像是戏台上某种失了牵引的残破人偶,说不出的怪异可笑。
白轿过后,又有两行鬼众弯腰躬背,看不清面上神情,恭恭敬敬地将盛着各色香烛瓜果的金盘高举过头顶,步伐轻缓,没有大哭或是大笑,只沉默地跟随着那白轿走动。
唔,这些看着倒不像被强迫的。
燕鹤青漫不经心的想着,安抚性地拍了拍身旁的发伏蝶,也随着白轿向前走了一段。
待到再度与白轿并行,暗中施法令微风起,轻轻将轿帘掀起一角。浓郁血腥气扑面而来。
白轿中一面色苍白的年轻女鬼四肢被长铁钉钉死在了木板上,呈大字形被架在轿中。
薄薄一件白衣裙被血染透,发丝散乱,眼神呆滞,唇间含着一朵艳红诡谲的花。眼珠微微颤动,竟是尚未死去。
一根金弦依次从四肢穿过,缠在了她唇间的花枝上。每当殷红的血落在弦上,那些凄惶诡异的曲调便被奏出,供众鬼起舞作乐。
燕鹤青紧抿着唇,眼眸渐渐被这触目惊心的血色染作暗红,掌心一片刺痛,她茫然低头去看,殷红血珠沿着她紧攥着的手指落在地上。
明明事不关己,依她的性子,该是当即抽身离开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才是。可是偏偏这次心中有个声音在不断催促她去做些什么。
发伏蝶凑到她身边,不解地用脑袋碰了碰她的衣袖。从未真的见过她想要杀戮的样子,它觉得很不安。
燕鹤青把它轻轻推开,闭目凝神,瞬息间一柄暗紫长剑划破浓雾,于半空中轻轻一动,尚在群魔乱舞的众鬼齐齐被斩断,腐朽气息伴着皮肉撕裂声传来。
可是,那些鬼身上并没有意料之中的血腥气。燕鹤青眸色一凛,将斩夜收了回来。
白轿落在地上,身后端着金盘的鬼众见势不妙,登时四散奔逃。燕鹤青冷眼看着,并没有阻拦。
血色从白轿中洇了出来,滴落在地上。待众鬼散尽,她走上前尽可能轻地将纸糊的白轿扯开。
那年轻女鬼看见她时,苍白消瘦的面庞上眼眸一亮,口中却是呜呜咽咽说不出话。
燕鹤青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将那根弦从她身体中扯出来。女鬼眼中含泪,哀求地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摇头。
发伏蝶歪着脑袋瞧着她们,耳尖动了动,忽而向身后某个方向伏地呲牙。
燕鹤青拧眉看了过去,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又有人影自浓雾中渐渐显现。
顾屿拽着乌归从林间走了出来。见是他们,燕鹤青又转过身,冷声道:“来得正好,过来帮忙。”
顾屿同乌归往四周看了看,再看到那被钉死在木板上的女鬼,约莫能猜到个七七八八。
眼下并不好多问,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上前帮燕鹤青研究那金弦的解法。
谁料那女鬼见到他们时却是极为惊恐,身体颤抖着想躲,手脚挣扎间又是一片血色。燕鹤青叹了口气,伸出手想要安抚她。
然而女鬼惊惧过了头,口中只呜呜咽咽拼命哀求。燕鹤青只得作罢,回头让顾屿同乌归离远些。
见二人不再靠近,女鬼才重又平静下来。燕鹤青喂她吃了颗止痛的药丸,手法极快地将固定四肢的长铁钉取了下来。
而那金弦深入血肉骨髓,口中缠绕的花枝竟也是从血肉中长出来的,触之即伤。
燕鹤青无法可解,只能小心翼翼地替女鬼在四肢的创口上涂药包扎。女鬼似乎很是感激,双手急切地飞快比划着什么。
燕鹤青皱眉抿唇,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自己其实一点儿都没看懂。
顾屿不知何时站到了燕鹤青身旁,看着面前的女鬼比划半晌而这人没有丝毫反应,不免替她觉得有些可惜。
他清了清嗓子,又凑近了些,低声说道:“她说,你是好人,你救了她,她很感激。”
燕鹤青瞟了他一眼,怀疑道:“你现编的?”
顾屿默默同她拉远了距离,反问道:“我看上去很闲吗?”
一片好心被当作驴肝肺,顾屿咬碎了牙,在心里发誓自己再帮那女鬼翻译自己就是狗。
谁料一转头,就见那女鬼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先是赞许地冲他点头,而后神色焦急地再度比划起来。
顾屿蹲下身,全神贯注地瞧着她的手势,弄懂她的意思后,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乌归同燕鹤青不明所以地瞧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地飞快比划,看久了只觉得头晕。
半晌,两人终于比划结束。顾屿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看向了尚在懵圈的乌归同燕鹤青。
他斟酌了一番词句,诚恳道:“行了别看了,麻烦你们先来听我说。”
“方才这姑娘同我说,这城中诸鬼皆是残败短命之相,为求长生,每十年要从城外掳去鬼女童,将金弦植入其体中。
待得十年后,金弦同血肉相融,深入骨髓,便将这女子四肢绑缚,滴血奏弦,为长生曲。待得血尽人亡,聆音者可再得十年长生。”
“但如今,鬼主大人你毁了这城中鬼的长生仪式。他们是必然不会放过你的。”
言及此处,顾屿略停顿片刻,“这姑娘方才劝我们不要入城。此城凶险,鬼皆凶恶,城中首领更是个不好相与的。说不准会对你做出什么,呃,恶事。”
那女鬼看向燕鹤青,拼命点头。
燕鹤青却只沉思片刻,眼眸静若寒潭,唇角微扬:“无妨。这恶事,究竟是谁对谁做,怕是还尚未可知。”
正交谈间,一根浅翠色藤蔓不知何时悄然绕至女鬼身后,浅浅绕住她的脖颈,而后尖端化作锐利刀刃,瞬间刺入她的咽喉。
鲜血涌出,她面上残余的喜悦在此刻凝固作惊恐茫然。燕鹤青手起刀落,藤蔓迅速枯败。
然而更多的藤蔓却从女鬼口中那朵艳红诡谲的花中蜿蜒出来,缠遍了她的身体各处,让她彻底成了花的养料。
乌归同顾屿惊骇不已,燕鹤青却仍在不住地一刀一刀试图斩断藤蔓。
奈何这藤蔓借血肉滋养而生,断而复生,愈砍愈密,到最后彻底将那女鬼的血肉吞噬殆尽,化作一派葱郁。
燕鹤青停了下来,面上无悲无喜,手上鲜血淋漓。
她似乎累极倦极,可转过头看向了乌归同顾屿时,声音又极平静:“雾散了,该入城了。走吧。”
顾屿盯着她的手,忍不住出言提醒:“鬼主大人,你的手受伤了。”
燕鹤青低头瞥了一眼,轻描淡写道:“无妨。”
无论多深的伤,也总是会愈合的。但此刻,她需要痛楚。唯有痛楚才能让她清醒,唯有痛楚才能使她免坠噩梦。
好吧,这章其实有点恐怖……
不过后面这部分写得挺开心的。
码字速度太慢了,写了得有四五个小时。
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自主码字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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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白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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