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予将苍雪茶庄种植芜欢草的事告诉宋攸,的确算得上功劳一件。
至于杨梅从何处来的种子,又为何将它种在茶庄,兰予也不得而知了。
或许是她算计着更大的阴谋,又或许只是对故乡的最后一点念想。
不过宋攸当然不知道这背后诸多弯弯绕绕,他只知道眼前这个柔弱女子,从另一个嘴硬到濒死也不吭声的女人身上得到了重要线索。
“金铃为何会将这等要事告诉你?”
“并非是她告诉我的。”
兰予现在应付宋攸越发熟练,即便是猝不及防地发问也能张口就来,她平静的面庞瞧不出任何慌乱,毫不犹豫地回道:
“只是她不断追问外边的人和事,又对茶庄格外在意......我本也没注意这些,幸得江大人多番助我回想,这才渐觉不对。”
江允珂下意识转过头去,与她视线相触,兰予投来的双眼饱含深意。
眉来眼去间,江允珂面露诧异,喃喃道:“这些话就不必说了,又不是叫你来给我邀功的。”
两人都是极会装傻作戏的高手,将旁人蒙在鼓里,哄骗得一愣一愣的。
即便是心思深沉如宋攸,也架不住这两人前前后后的一唱一和,他听了半天终究是叹了口气:“算了,还是先说正事。”
一张京州舆图徐徐展开,江允珂在上面圈点出苍雪茶庄所在,又将奚舟前去的所见所闻详尽概述。
宋攸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沈兰予则是竖起耳朵仔细听两位大人的每句话。
一来是她唯恐自己话里有漏洞,被宋攸起疑;二来是她确实在意宋攸打算如何处置茶庄,甚至如何处置......沈家。
从前,她最恨律法规定女子行商无所属权,她因此不被家族寄予希望,也无缘商道。
如今,也最恨律法规定女子行商无所属权,她因此不得不眼看杨梅这个毒瘤祸害茶庄,也无能为力。
若是谁能将律令修订一番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兰予自己也不由得心惊。大靖历朝历代,还从未有哪位大人提出重修律法,自己怎么会萌生出这样荒唐的想法。
“......事关重大,明日一早我便去禀明圣上。”宋攸的声音飘过耳畔,兰予恍然回过神来。
她错愕地望向两位大人,似是自言自语道:“这些事,我父亲应是不知情的。”
可是无论知情与否,沈家此次都是在劫难逃。
伪造户帖,包庇奸细,如今还多了项私种毒株的罪名,桩桩件件,足以叫沈家覆灭。
宋攸本就对沈兰予心存芥蒂,自是不会放过出言嘲讽的机会:“你整日里捧着那本书看,只顾着想法子救金铃换解药,怎么不帮你父亲看看该以何罪论处呢?”
这话说得格外刺耳,沈兰予倒吸一口凉气,头皮阵阵发麻。
她原先哪里知道还有苍雪茶庄这回事。可如今事情已经发生,再难也不得不面对。
“我父亲宠妾灭妻,着实有悖祖制,待细作一事尘埃落定,我定会好好劝诫他。”兰予硬着头皮回话,却是不肯承认沈秉昌包庇细作。
便是嘴硬又如何?
常言道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如今一切都还没盖棺定论,岂有自己先把罪名揽在身上的道理。
何况兰予离家这些天,从未与父亲有过谈心的机会,若是他真不知情,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父女之间再多嫌隙,终究还是一家人。
兰予努力平复着不安,默默祈祷真相不会是最坏的那种。
宋攸见她依旧是一副咬死不认的倔强模样,忍不住嗤笑:“世间女子多以温婉贤淑为佳,我倒是少见沈小姐这般巧舌如簧的,想来商贾出身,终究还是比不上书香门第。”
“宋攸——”
不等兰予自己辩驳,江允珂率先出声打断,他极少这样直呼其名,语气生硬:“此事牵连甚广,且并非是沈小姐的过错,你又何必逞一时口快为难人。”
宋攸眯起眼,手握折扇指向沈兰予,目光落在江允珂漆黑的瞳孔里:“江大人,这位沈小姐的手段远比你想象中高明,此事牵连再广,也自有旁人袒护她,还犯不着你瞎操心。”
如今沈家风波不断,祸事缠身,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纵使是江允珂有心帮她也是暗中助力,竟还有人闹到宋攸跟前明目张胆袒护她?
难道是祝家?念头一闪而过,兰予立马否定了这个猜想。
祝夫人与自己母亲再交好,终究也只是后宅妇人,那会是谁呢?
突然,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兰予下意识捏紧了衣角,脸色很是难看。
许是这样的反应正合了宋攸的心意,他突然笑出声来:“沈小姐的未婚夫可谓一往情深,竟无论如何不肯退婚,林相疼惜独子,也多番为你说情,可不是天大的福气吗?”
宋攸的话让她顿时呼吸一促,整个人如坠冰窟。
林相,林禹......
兰予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她原以为自己身陷泥潭,名声受损,林相那样的达官贵人定然会因此嫌恶自己,为保全自己儿子的未来而退婚。
若非如此,她当初又何必冒险承认细作一事,如今竟一切都是一场空?那她以身入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江允珂突然开口道:
“宋大人,清鉴司的案子向来不许任何人插手,林相竟敢公然说情?如此明知故犯,居心叵测,是福是祸可还不一定呢。”
恍惚中听闻这番话,沈兰予也渐渐回过神来。
林相为官多年,下对百姓颐指气使,上对朝廷装腔作势,惯会做表面文章,又极善拉拢人心,历经两朝风雨,他都稳坐相位宝座。
这样的人,岂会糊涂到故意给人留下话柄?
至于林禹,他哪里懂什么情爱,不过是林相借此发挥罢了。
可宋攸连连摇头:“清鉴司自是不许旁人插手案件,林相也未曾与我多言。”说到这里,他故意斜睨了一眼兰予,嘴角含着戏谑的笑,“此事乃是皇上主动问起,林相为了你也算煞费苦心了。”
兰予暗自冷笑,这林相煞费苦心是真,可目的绝不可能是为了救自己。
常言道,天下熙熙皆为利而来,天下攘攘皆为利而往,林相必是别有所图。
既如此,不如将计就计。
“我原以为,自己身陷风波,已是不配林家了。”兰予垂眸喃喃自语,好似当真被打动,她擦拭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泪,一个劲说着对林相的感激之语,“还望宋大人能早些将真相公之于众,好放我回家去成婚.....”
女人哭起来就没完没了,宋攸听得烦了,大手一挥便让她自行回去,留下脸色极其难看的江允珂商议要事。
待兰予走后,宋攸张着嘴还没来得及发声,江允珂随意撩起衣袍坐下,率先开口:“林家当真没提出退婚?”
“怎么,你也盼着林家退婚?”宋攸收起舆图,语气明显不悦。
江允珂却神色凝重,他远比宋攸想得更多。
自古结亲多是攀权附贵,林相已是位高权重,若再给儿子迎娶贵女,必定引得圣心猜忌,他选择沈家结亲本无可厚非。
但沈家如今身陷困境,本就只是商户家族,又远道从江南而来,两家从前并无交情,林相这样的家世,如今这局面,他何须非得要这门亲事不可。
他若当即提出退婚,撇清关系,虽显得薄情寡义,但却是人之常情。
恰恰是他绝口不提此事,令江允珂心生疑虑。
太不像林相的作风了。
宋攸倒是不以为意,他指着门外兰予离去的方向,语带警告:“沈兰予那样的是非之人,你最好少去招惹。”
“清鉴司本不就是断是非的吗?你也会怕招惹是非?”江允珂毫不客气地回怼,他对宋攸今日频频出言不逊颇为反感,自己也有些藏不住锐气。
两人虽早是面和心不和,但素日里还都相互维持着体面,尽管江允珂时常玩笑宋攸官大一级,但也实打实在给足了他身为高位者的面子,何曾像如今这样三番四次顶撞他。
宋攸气急,自己分明是好心想要拉他一把,这混小子却不领情,索性也直言怒声道:
“那沈兰予绝非善类,她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且看她与金铃私下往来便知其品行低劣,你别被她惺惺作态给蒙蔽了双眼,我们兄弟一场,我岂能眼看你被歹人利用!”
江允珂漠然的脸上浮现苦笑,兄弟吗,他早就不记得两人还是兄弟了。
“诡计多端、阴险狡诈,这些词宋大人还是留着自己用吧,除了你,我还真没被谁利用过。”
不等宋攸作出反应,江允珂丢下话便起身扬长而去。
逢场作戏多少年,他终于说出这句话了。
有时候,江允珂真的很羡慕沈兰予。
她虽也常满是忧思愁绪,但做事果决利落,即便眼前是万丈深渊,她也大有一副誓要走出阳关大道来的决心。
他也好想要那样的勇气,对抗一切的勇气。
一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直至听见绣珠语带疑惑地问安,他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已经走到兰予的小屋来了。
自她住进来后,原本两个郁郁寡欢的小姑娘也开朗许多,屋内总是欢声笑语,与院外的严肃沉闷格格不入。
“江大人可是有要紧事找沈姑娘?”
“不......不是。”
哪里有什么要紧事,分明两人刚刚才见过,江允珂自嘲般笑笑,正欲离去时,一道熟悉地声音探出门来:“江大人来了?快请进吧,我正有事找你呢!”
兰予丝毫没有方才在宋攸面前的做作,她大大方方地掀开门帘,脸上是一如既往温婉的笑,如春风拂面,轻柔得很。
宋攸的话再度回响在他耳边:“沈兰予诡计多端、阴险狡诈、惺惺作态......”
江允珂脸上情不自禁浮现释怀的笑。
披着羊皮的狼和披着狼皮的羊,何尝不是绝佳拍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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