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宫位于皇宫西北角,绕过怡景园再向北行百十步,便见数排垂柳后露出一角朱甍碧瓦,是处安静雅致的院落。
还未迈进殿门,便见其中升起袅袅炊烟,正是午膳的时辰。
瑶太妃径直进了小厨房去,宋颂在偏殿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边见宫人来摆午膳了。
丝瓜卤蒸黄鱼,白汁圆菜,香炸琵琶虾,配一大碗西湖莼菜汤,极简单的菜式,味道却可口得让宋颂惊叹。
昨日尝到那道荔枝烤江团,还以为她是个厨艺不佳的厨娘,不成想竟是位手艺如此高超的太妃。
一小碗米饭下去,顿觉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此。
只是味蕾虽得到极大满足,宋颂仪态却仍做得很足,小身板规规矩矩挺直在圆墩木凳上,黑葡萄般的杏眸里尽是恭顺乖巧,不敢有半分松弛。
当然,如果忽略掉她滚瓜溜圆的小肚皮的话。
“你可知一物,名为烤鱼?”
瑶太妃瞧着坐得板正乖巧的五岁稚童,轻摇着团扇,鹿耳朵一动一动。
宋颂仰头,一双童真的眸懦懦地对上了她的视线。
“太后娘娘近日里茶饭不思,便是惦记着一道‘荔枝烤鱼’的味道,这几日午膳时分,你前来帮
本宫试菜,酉时前本宫会派人送你回府,可好?”
瑶太妃说罢,似想到她许是听不懂这些,又将目光望向小豚,小豚自是老实应下。
宋颂奶声问了句,“太妃,为何选我?”
“在这宫中,敢把本宫做的菜吐出来的,你还是头一个。”
瑶太妃顶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移去塌上开始翻阅起食谱。
宋颂有些懊恼,早知如此,昨日该把那古怪味道的鱼肉拼命咽下去的。
她初到夏国,不论前朝势力或是后宫纠葛,俱是两眼一抹黑,且北泽国国力衰退,她在此一无根基二无靠山,没有什么宏图大志,唯一所愿便是有一日能被遣回故国,立命安身便罢了,实不该与后宫贵人们走得太近。
只愿能早早了结此差事,回去继续做自己默默无闻的穷国质子。
据她所知,古时常有烤鱼吃法,乃清鱼去鳞,撒上盐椒等佐料置于火上翻烤,简单易得,显然瑶太妃所说并非此物。
至于她心中所想现代烤鱼的吃法,古籍食谱中却不可能见到。
她皱了皱小鼻头,不知深宫太后何以会对烤鱼感兴趣,如今她只是个五岁稚童,凡事亦不可做得太明显,当真是难事。
正愁着,宫门口忽传来一阵喧闹,太监急声唤道,“妤太妃驾到—”
宋颂甫一抬头,便见四方院上的四方天光被遮了大半,眼前骤然一暗。
再细瞧去,原是一窈窕蓝羽孔雀煽动着翅膀,半飞半扑地落在了棠梨宫前的青石砖上。
它迈着骄矜的猫步,小小的头高傲地挺着,将趾高气昂这四字演绎到了极致,头顶耸立一簇艳丽的蓝绿色羽冠,日光下绚烂夺目,更添了几分神气劲。
“你家娘娘呢,怎的不出来迎我?难不成又窝在厨房里烧火拾柴,做那些粗鄙活计去了?”
女子声音轻轻柔柔的,却透着高高在上的鄙夷和不屑。
瑶太妃冷哼了声,阖上食谱移步到门口。
“本宫当是谁呢,原是我大夏后宫怀才不遇的女状元啊!本宫这可不是翰林院,容不下你这尊女才子,少在这惺惺作态,倒人胃口!”
瑶太妃行至门口,素白裙角在门槛露了个边,那蓝羽孔雀仿佛正在等着这一刻。
两人刚一照面,它便将尾羽挺劲一抖,霎时开了个华丽的满屏,蓝绿色尾羽华丽又饱满,看得宋颂瞠目结舌。
她身边扑腾着两只巴掌大的麻雀,叽叽喳喳地乱语,听着像在极力谄媚。
瑶太妃也撩起裙角走出了内室,在宋颂目光中愈行愈远,化成了只体态优雅的白鹿,站在炫耀着华丽羽毛的孔雀前,傲慢地磨着前蹄,顶着一头白花花的鹿角与其对峙。
宋颂咽了咽口水,宫斗现场来得如此突然,叫她措手不及。
“不好,这下定又要吵起来,还不快去找太后娘娘!”
守在殿门口的小丫鬟站不住了,唤来个小太监,匆匆往小偏门跑去,刚到偏门边化成个肥硕灰鼠,一溜烟的没影了。
宋颂两条小短腿倒腾到门口,绊绊磕磕行了个大礼,“给,给妤太妃请安!”
她垂头盯着青石板,半晌,就瞧见一截雪青色裙角飘到了她脚边,“起来吧。”
这一抬头,便瞧见一袭雪青色竹兰暗纹宫装,衬着一张出水芙蓉的脸,蛾眉螓首,清雅绝尘,似云中仙子般幽丽脱俗。
若不是她额间那簇艳丽的羽冠太过醒目,宋颂怎么也没法将那只骄傲花孔雀,与面前谪仙一般的女子联想到一起。
惊诧之下又不免感叹,夏国先皇当真艳福不浅,若按小庆成帝的年龄推算,先皇怎么说也年近四十了,如今瞧见的两个太妃,各个皆年轻貌美。
听闻夏国一向有嫔妃殉葬的习惯,到了先皇这代才下令免除,否则真可惜了这般绿鬓朱颜,由此
可见先皇心怀仁慈,是个惜花之人。
“几日不见,瑶妹妹宫中倒是热闹了不少。”妤太妃将宋颂端详了一圈,浅笑道,“这便是昨日新送入宫中的孩儿吗?”
“陛下为了太后凤体着想,才命朝中重臣将家中稚童送往太后膝下抚养,那孩儿自是随侍太后左右,怎会在棠梨宫中?”
“那这…”
瑶太妃不等她说完,面无表情地将宋颂拽到了自己身后,“妤姐姐今日来所为何事?”
妤太妃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三年前岭南进贡了两筐上好的荔枝,先皇将整整一筐都赐予我,又与我亲手制成荔枝清酒,埋在我华清宫那棵梧桐树下,妹妹可记得?”
“这些年每逢去太后跟前请安,姐姐便要将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当着众人讲一遍,教人不记得也难。”
瑶太妃蹙眉,不耐地甩了甩长袖,接着道,“先皇将一筐荔枝赏给姐姐,是因太后娘娘一向不食过甜的瓜果,否则还哪有你的份?”
“你…”妤太妃咬了咬唇,随即又硬生生扯出个笑,“自入宫来,妹妹对太后倒数年如一日的殷勤讨好,怕是比太后娘娘的掌事丫鬟还忠心些!”
“我若是太后的掌事丫鬟,姐姐是何人?先皇的贴身内侍?”
“你胡说些什么?”
“这宫中谁人不知,先皇与太后鹣鲽情深,昭容宫和灵犀阁二位姐姐尚知避嫌的道理,偏妤姐姐爱自作聪明往先皇跟前凑!先皇在世时,除去太后娘娘,何曾把后宫哪个女人放在眼里过?姐姐与其百般献媚,不如下辈子投胎做了先皇内侍,倒能与先皇多亲近几分!”
瑶太妃虽是个面瘫,说出的话却犀利见血,仿佛宫斗是她熟稔于心的技术活,无需耗费自身感情,慢声细语便能戳中对方痛处。
果真,妤太妃被戳得面色苍白,额前的羽冠都蔫了几分。
“妤姐姐到底因何事而来?”
“…今晨宫中下人洒扫之时,发现院中梧桐树下土地有松动的痕迹,本宫命人一探,那坛荔枝清酒竟是不翼而飞了!”
妤太妃一双美目覆上薄怒,青衣素眉,瞧着更动人了,“昨日天黑,便只有你宫中的小德子来送过一次甜汤,本宫倒想不出还有何人,能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来!”
“妹妹好心给姐姐送去甜汤,不想竟遭此污蔑,当真难过。”
瑶太妃面不改色,一双鹿耳却蓦然耷拉了下来,软塌塌捂在两颊旁。
宋颂瞥了一眼,明显心虚的反应。
“好心?”
妤太妃闻言,头顶一簇翎毛“嗖”的炸起了毛,面上却扮上几分委屈。
“那日妹妹在棠梨宫中生火烤肉,险些烧了我偏殿藏书阁,太后为此斥责了你整整一日,再不许你在宫中炊食,逼得妹妹只能偷偷躲进怡景园中,我知妹妹是因此事记恨上了我!”
“我也当真是看够了,先皇早已故去,姐姐又做出这般扭捏姿态给谁看!”
“…”
宋颂擦了擦额角的汗,偷偷朝宫门口望去。
太后怎的还未到。
栖霞殿中,昭王宋玉正百无聊赖地喝着冰碗,太后端坐主位梨木椅上,按了按太阳穴,对着下头哭哭啼啼的红衣女子道,“莫要哭了,你倒是说说,瑶太妃因何事罚你?”
“太后娘娘,臣女…臣女不过是见那北泽小儿太无礼,小小年纪就痴缠着陛下,心中替馥姐姐不平罢了!”
宋玉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地往下头瞥了眼。
“鸢儿,这与我有何干系,你…休得胡言!”身旁有一碧衣女子轻斥道。
“鸢姐姐何必怕羞,谁人不知你与陛下自小亲厚,日后…”
“太后!禀太后—”
门外忽有一小太监疾行而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禀太后娘娘,妤太妃去了棠梨宫,现下怕是与瑶太妃吵起来了,还请太后移步去看看!”
太后闻言,太阳穴疼得更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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