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别说在场众人，连陈六媳妇也懵了。
陈六今日天未亮就早起，送了货还去地里干了半晌活儿，日头上来后，寻思能回家歇歇，谁知刚到家，来要账的就来了。
偏偏还不是那些好打发的泥腿子。
他只好忍下饥饿，笑脸应对。
一直快到午时，他腹中实在饥饿，她心疼丈夫，让他留在厨房里先垫吧两口，再出来接应她。
陈六畏热，中午很少出门。
而且他们一直堵在大门处，人还能飞出去不成？
她胡思乱想着，没有发现，从进了厨房之后，众人的表情更加微妙了。
庄户人家向来重视宗族亲友关系。
昔日陈先生还在世时，陈六媳妇出门说话三句总有两句都要带上陈家大哥大嫂如何如何，巴不得两家似一家般。如今人才走几年，茶已经凉到这地步了。
颗粒分明泛着油光的白饭，和皮焦金黄骨酥肉烂的鸡肉，与堂屋桌上摆着待客的“酒菜”形成鲜明对比。
即使今日陈家爷儿仨是来“要债”的，但往日两家关系走得那么近，陈先生去世，这陈六夫妻不帮衬孤儿寡妇就算了，人家上门，竟然连顿正经饭都不给，甚至还落井下石，趁机谋算人家的田地。
这在庄户人家之中是触了大忌的。
要知道，对庄户人家来说，这田地就是天。
此刻能跟进来穿堂过屋的，皆是本家近支，若是家中有事，都是能相互说上话的。
众人不由纷纷带入自己，心中生出寒意，再看陈六媳妇，目光之中不由带上几分鄙夷。
陈六媳妇左顾右盼，在众人的目光中逐渐慌乱，所以再应答族长之问，再不似在大门外般理直气壮胡搅蛮缠，气势上也矮下去，磕磕绊绊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陈规也顾不上还是亲家的情分，直接说道：“难不成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陈六媳妇答不上来。
从屋外到屋内，陈李氏半真半戏，越演越上头，遂一边低声啜泣道：“你们夫妻又何苦如此周折做这份戏，我们又不是来漫天要金山银海的，不过是要些积年陈租，一家老小好有米下锅。你们若是不想交租，便应真金白银买下地头，如今占着人家的地却不交租，倒是叫乡亲们给评评理，该是不该？”
理是这么个理。
大家都知。
可是之前在大门外，大家的焦点都在那欠了的地租粮上。
陈六媳妇也借着这点，以粮食欠收为由胡搅蛮缠了一番。
不知为何，此刻的陈李氏半分理也要搅一搅，哪怕是嘴上的半点便宜，也不想让对方占到。
剧情走到这一步，陈曦也很好奇，这么短时间，陈正元能把他爹“藏”到哪儿去。
不过，不管陈正元承诺什么，她最多只信一分。
她有她自己的节奏。
倒是这陈李氏越来越争气。
让她觉得，今天定能满载而归。
不过看样子，这陈家小子也该出场了。
说曹操曹操到，才这么一想，匆匆跑进一个少年，眉眼间与此间女主人有三分相似，却更清秀白皙，额上浸着薄汗，轻轻喘着气，进门之后，似是吃了一惊：“咦？娘，家里怎地来了这么多人？”
他娘见到儿子，脸上慌乱更甚，只是含糊其辞，说族中有事要商议。反而关心儿子为何不在学堂中，竟这般时候回来。脸上再不见彪悍和奸猾，神色也柔和不少。
撇开其他事，这般寻常母子间的相处倒是温馨。
陈曦恍惚一瞬，甚至有些羡慕。
陈正元只说先生有事便提早下学，而后向屋中众人一一见礼。陈六夫妻虽大字不识几个，孩子的教育上很上心。
庄户人家向来对读书人格外尊重，小子礼数又周到，众人很是受用，连带着对陈六夫妻的态度都收敛了几分。毕竟陈家三个儿子，读书上都算是有模有样的，保不齐哪天哪个就金榜题名做了大老爷，就算是为了自己，也要留几分余地以后好说话。
陈曦再打量这个和现在的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目光之中更多了几分审示。
有意思。
原本以为陈六这家不过是些无知贪婪的愚民，没想到家中竟还有这般人物。
她想起刚才两人那段简短的讨价还价，她不过多要了一石米，他图谋的却更多，连她都觉得有些过分。
“那可是你亲爹，这个主意……是不是有点损。”她是上门讨债的，如何闹如何折腾，都是情理之中，所以她怎么做不算过分，她说的是陈正元，竟然帮着外人算计自己亲爹。
“我这又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与兄长的前途。我与兄长未来都是要入仕的，声名很重要……罢了，与你说这些作甚，你也不懂。反正今日之后，你我两家之事便两清，日后还请妹妹不计前嫌，多多帮衬。”说着，竟一揖到地。
当真是能屈能伸。
陈曦边叹息着，边看着眼前这幅母慈子孝图。
别的不说，有这么一家子在，以后的日子怕是有很多乐子看。
此刻陈曦与众人如何想法，陈正元不是很关心，甚至明明知道眼前事由，也要佯装不知，装傻充愣：“哦对，爹爹说去舅父家暂借些粮，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让我跟你说一声，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听他如此说，众人更是疑惑，但与陈六夫妻不同，陈正元向来一副温良恭俭的谦谦君子模样，嘴甜知礼，一直很受村中长辈喜爱，大家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
还是他娘失口发问：“什么时……”
话说到一半才察觉到这怕是父子俩商量的什么缓兵之计，赶紧闭嘴咽下后面的话。
陈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有些懵，但他头脑更清醒一些，快速抓到了重点：“他不是烧火中暑头晕在休息吗，怎么一时又出门去借粮了？”而且你看看你家，像是需要借粮的人家吗，胡说八道也要有个限度。
陈正元眨眨眼，一脸不可置信。他没有回答问题，反而看向一旁的陈曦：“我回来时遇到曦妹妹，跟曦妹妹说了呀。”而后又把问题抛了回去，“怎么？难道你们是在找我爹？？”
被无端摆了一道的陈曦：“？？？”
艹，你跟我说的是这个吗？
这时有村民小声跟旁边人议论：“是呢，我刚回村时看到三元和曦姑娘说话来着，原来说的是这个……”
“那怎么还来闹……”
后面就压低了声，听不见具体内容了。
但是此话不言而喻。
陈曦：“……”
这一家子果然没个可信的。
不仅无耻，还全是影帝，随时随地都在演。
但陈曦也只愣了一瞬。
想将祸水东引，没门。
不就是打太极吗，谁不会。
她并未顺着他的话解释，而是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地说了句：“这几年间我母亲祖父上门，你父亲每次都这般说。”
众人议论声才停息下来。
陈正元从村头相遇时便隐隐觉得，今天的陈曦不太一样了。
过去的陈曦温婉但怯懦，今天的陈曦还是那个弱弱的小姑娘，但总觉得她身上有一股气势，只一个眼神，便能将你剥皮削骨，无处躲藏。
所以他并未觉得这么一句话就能问住她，听她这么讽刺，也不纠结，反而转身微笑着冲陈规一拱手，说道：“族长爷爷容禀。”而后又接着对陈曦说，“想来妹妹误会了，我爹虽然做事拖拉，但他不是不守信之人。过去家中出了些事，家中资财确实不宽裕，少了他不好意思去，总是想着多凑一点，多凑一点，再一起给你们，所以耽搁了。你说是吧，娘？”
他娘却跟不上他的节奏，现在思绪还停留在去舅家借粮上。她娘家两个哥哥虽然日子过得也算富足，但一个比一个抠搜，别说借粮，有时她们夫妻送货路过娘家，进去喝口热水被她嫂子扯着嗓子骂出来，这儿子编瞎话也该编得像一些……
她正想着，听儿子喊她，下意识顺嘴应了声：“哎？哎！”
陈正元接着说：“我爹还说，去舅家也不一定能借到粮，所以他还准备了——”略一停顿，就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木盒递过去，“若是妹妹不嫌弃，用这个抵押可好？”
若说前面还云里雾里，看到木盒，他娘总算知道事情不对劲了：“不，不是，不对……”
扑过去就要抢，奈何陈曦已经先接了过去，她扑了个空。
陈曦并不知木盒中是什么。陈正元只说会帮她要回粮，并且再额外加一石米，换她一封信，推荐给竹贤书院的秦先生。原身记忆里，并未见过这位秦先生，但陈秀才虽然在科考上郁郁不得志，却是交友广泛，还都是些君子交，有的多年不往来，有事一封信一句话竟还好使。
陈正元的两个兄长都是他送出去的。
据陈正元说，这位秦先生很了不得，想入他的门必须经过重重考验，陈秀才与他是过命的交情，他希望能以已故好友的得意弟子身份另辟蹊径，有了这层关系，他长大也会对他们多加照拂。
陈曦并不想吃他画的大饼，但这封信可以写。
额外要了一石米的润笔费。
她只是个小丫头，人微言轻，况且在信中她只会实话实话，并不会拿人手短，说些溢美之词。
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叠纸。
陈正元朗声说道：“盒中乃我家地契房契，爹爹说，愿以全部身家为抵押，保证月底之前还清欠粮，并且保证后续绝不拖欠一分一厘，否则名下产业皆赠予大伯家，族长大人和众位叔伯在此，请给我们两家做个见证。”
此话一出，震惊全场。
连陈曦都惊了。
原来他筹谋的不仅是她的信，还有乡族之中的声名。
这这这，当真是个厉害人物，为了向上爬可以不择手段，不惜踩在父母头上。
“不不不……”
果然，他娘一口气没上来，“不不不”着就晕了过去。
又折腾了一盏茶的工夫，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水，终于将人叫醒。
最终，在几个族中长辈的见证下，陈规作保，两方签订文书，约定每月十石，到结清为止。只是陈曦没有如与陈正元约定的那般，继续两家的租佃关系，选择在本季农收后收回田地。
而至于为何陈六不一次性结清拿回地契房契，这个只有他们自家人知道了。
另外一个未解之谜就是，早先怎么也不见人的陈六在签订文书时，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白着一张脸，咬着牙，什么也没说，就签字画了押。
好像他全程都在现场看着一般。
这个走向似陈曦预想的那般精彩，但又比陈曦预想的更热闹。
临走，周到如陈正元，推着他爹搬了两袋米两袋面跟在他们后面一路回了家。
是夜，一家人终于吃了顿像模像样的粥饭。几个孩子像是吃不饱一样，几口就是一碗，因为饿得久了，不敢让他们多吃，早就没了牙的太奶奶，吃了顿饱饭，高兴得像个孩子，吃到最后竟呜呜地哭起来。
刚吃完饭几个孩子准备睡下，外面又有人敲门。
陈老汉还在院子里乘凉，抽了袋旱烟。家里早就买不起烟叶了，里面装的是经夏晒起来的薄荷叶，一点也不呛，还怪好闻的。
是同村的李旺，手里提着两个布口袋。
陈老汉招呼人进来。
李旺长得不高，人却结实。
“叔，今天去地里摘了些菜豆和胡瓜，我娘让我送点来，给你们尝尝鲜……”说着，他便放下两个袋子。
李氏要留人吃饭，李旺却说家里还在等他回去，一溜烟儿跑了。
来得快，走得更快。
他走后，打开袋子一看，一个袋子里的确是些瓜果蔬菜，另一个袋子却是多半袋的米。
袋子不大，东西也不算多，但陈家几人看着心里都是一暖。
李旺家地少人多，口粮并不算富裕。
李旺娘早些年带着几个孩子逃难来到这里投亲，早年日子并不好，这些年几个儿子渐渐长大，都是能干的，日子才好些。那时他家本是读不起书的，陈秀才可怜几个孩子，便让几个孩子在一旁听课，不收束脩。
李家几个儿子读书并不好，但李旺娘很知足，她说若不是陈先生，那她家肯定是一家子睁眼瞎，几个孩子能识字会算账，她已经很知足了。而陈先生的恩情，她常嘱咐李旺兄弟不能忘。
她也不是空口说说。
陈秀才去世后，他家来得更勤了，一小袋米，半袋面，有时候是杂面，瓜果蔬菜，有时候是李旺娘自己炒的野茶。
几个大人正在院中感叹李旺家人好，如今家中暂时不缺米面，改日该如何委婉地将这米送回去。
李氏和李旺娘关系不错，这个倒是不愁：“都是实诚人家，我明日起早做一包甜饼，给他送去，再说道说道今天的事，她爱听着呢……”
一阵风吹过，吹得院外桑树叶沙沙作响。
陈曦和几个弟弟妹妹们悄悄扒着窗棂听大人在院子里说话。
好日子这不就开始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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