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九年,距离那场惨烈的战争,已有二十余年。此时虽是初秋时节,人们却感受不到丝毫凉意,就连微风也带着几分热度。
京城青溪街,人流如织,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服饰各异的人们往来不绝,街道充斥着吆喝声、交谈声、孩子的嬉闹声,一派平和繁华的景象,再不见当年的残破。
街道尽头,一间再普通不过的房屋静静矗立着,其上还挂着玉和斋的牌匾,几个木匠装扮的人正忙碌着,叶长伊跪坐在角落处,她怀里搂着一个小男孩,面前书案上放着一本《三字经》。
叶长伊手指点着“人之初”三个字,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便抬起头,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眸,好奇地打量着她。她拉起孩子的手,放着自己的喉咙处,她缓慢而清晰地念出那三个字,让他去感受振动。
她一遍又一遍重复,诱导他正确发声,终于,他磕磕绊绊地念出了第一个字,声音很微弱,不远处的妇女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她激动地落下泪来,冲过来,半跪着抱住孩子泣不成声。
叶长伊赶忙道:“张大娘,你先起来吧。”
这孩子父亲进山砍柴时遇到野兽,不幸身亡,张大娘靠着织布养家糊口,独自把孩子带到这么大,一直盼望着孩子能开口说话,现在终于听到,焉能不激动?
张大娘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转身对叶长伊激动道:“阿泽这孩子从小耳朵就听不见,我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治不好,我本已不抱希望,没想到叶四小姐竟然能治好他!”
叶长伊叹了一口气:“他的耳疾是天生的,我并不能治好他,但是我会教他唇语,教他发声,以后他也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张大娘点点头,抓住她的手:“只要他能说话,能开口叫我一声娘,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我实在不知如何感谢叶小姐的大恩大德……”说着,她便又要跪下来。
叶长伊伸手扶起她:“大娘不必如此,今日孩子也累了,先带他回去休息吧。”
送走张大娘,清璃快步走到她身边,恭敬道:“小姐,时辰快到了,您看我们何时回府?”
经清璃提醒,叶长伊这才想起来今日是皇上的生辰,宫中摆宴。只是宫中规矩颇多,她本不愿去,但终究拗不过家中长辈。
叶长伊吩咐清月把孩子们聚集起来,等着他们的父母来接,她则带着清璃先行回叶府。
原主父母早逝,从小跟着叔父叔母长大,这位叔父前些日子外派办事,今日一入京城便进宫向皇帝述职,是以她来到这个地方快半个月,还从未见过他。
一下马车,叔母郑婉便招呼她快去换衣服,叶长伊回到自己居住的屋子,拿起事先准备好的衣服穿上,古人服饰繁杂,这种正式的服装更是宽大不便,她站在原地,双臂抬起,任由清璃替她整理服饰。
突然一声脆响,一只荷包从床边掉落,叶长伊弯腰捡起来,只见荷包上绣着青竹,样式十分简单,里面装着几两碎银,她轻轻抚过荷包表面,犹豫几许还是将其放入袖中。
郑婉拉着她上马车,堂姐叶芷紧随其后,所幸马车里面空间宽大,足以容纳三个人。
郑婉瞥见她脖颈上的青紫勒痕,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看了看,随即只听郑婉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道:“你这孩子,不过就是禁了你几天足,怎么就想着要上吊?幸亏发现得早,不然便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你最近有没有好好涂药?这勒痕怎么到现在还没消下去?”
叶长伊心中有苦说不出,她回家路上突然低血糖,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次睁眼时正赶上原主上吊,她还没清醒片刻便因为窒息再次晕过去。
叶芷愤愤道:“那薛瀚就是个除了脸一无是处的花花公子,真不知你喜欢他什么,虽说他一面与你好,一面背地里逛花楼,正好被你撞见,你气不过揍了他一顿,他也不该怂恿人上吊自戕。”
郑婉听到这里点了点她的额头,气道:“你也是个傻的,他说几句好话你便要原谅他,为了出门,还一哭二闹三上吊了,看你如何与你叔父交代!”
叶长伊想到这些糟心事便头疼,她抱住郑婉的胳膊,撒娇道:“好叔母,别生气了,您看我最近是不是很乖?我只办学堂,没有闯祸!”
这些日子她也看出来了,叶府中的人都是真心待她,她说几句软化,郑婉果然不再苛责她。
郑婉摸了摸她的头发,叹道:“你只要以后不惹事,我们随便你办学堂,不过你是何时学会的手语盲文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
叶长伊早有对策,她神神秘秘道:“我是在梦里见到的,可能是老天也看不惯我整日胡作非为,特意给我派遣点任务,好叫我办学堂,行善积德。”
郑婉笑骂道:“胡说!”
叶长伊就以开玩笑话的方式糊弄过去。
叶府距离皇宫并不远,她们说几句话的功夫便到了宫门口,宫人上前将她们引到大殿中。
叔父叶启先她们一步到达,叶长伊跟在叶芷身后,企图避开叶启的目光,叶芷哭笑不得,小声道:“平日里你不是仗着跟三弟学了些三脚猫的功夫,便无法无天么,怎么现在敢做不敢当了?”
叶长伊刻意离叶启远一些,然而叶启严厉的目光还是落在了她身上,她料想今日定逃不过叔父的责罚,遂讨好地冲叶启笑了笑,叶启冷哼一声,并不吃她这一套。
宫宴并未开始,各级官员相互走动问候,叶启任顺天府尹一职,自是有不少人前来恭维,他都一一客气地回礼,混迹官场多年,这种客套话众人皆是随口便来。
女眷们也凑在一起,有聊天的,也有想为家中子女寻一门好亲事的,然而原主从小便霸道骄矜,前些日子又当街与薛瀚打架斗殴,根本没有哪家的小姐肯与她说话。不过叶长伊也不在乎,她百无聊赖地听着叶启与他人说话。
“叶大人,自您离开京城南下起,我们已许久不见,如今看您精神瞿烁,想来事情还顺利。”
这声音低沉中带着些恰到好处的笑意,如湖面上空掠过的清风,无意中吹起一层涟漪,其中仿佛还蕴含着某种魔力,叶长伊鬼使神差地抬起头,在看清对面的男人容貌时,她浑身僵硬,愣在当场。
叶启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叶长伊心中似乎也泛起了波澜,她紧紧握住手中的荷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那男人落座在对面,叶长伊才回过神来,竟然是他!她竟然在宫中见到了荷包的主人!
前些日子她出门赁屋以办学堂,走了许久的路有些累了,便带着清璃在街道边的小摊上买了两碗凉茶,他那时在对面的商铺挑选东西,买完东西后便转身离去。叶长伊看见了他遗落的荷包,她想也不想便冲上前将荷包捡起来,等她想归还时,周围人来人往,却已经不见他的踪影。
荷包中的钱财并不多,这个荷包也没有任何稀奇之处,叶长伊有时候想不明白她为何要一直留着这个荷包,如今她却明白了。本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她心中草长莺飞,越发觉得这个宫宴真是来对了!
叶长伊的目光越过大大小小的官员,定格在他身上。他脸部线条趋于柔和,嘴唇不薄不厚,总是带着三分笑,目光清冽,然而那高挺鼻梁,狭长的凤目又中和了这种柔和,是一个温雅又不失英气的长相。
不同于初见之时的一袭白衣,此刻他身穿浅绯色官袍,长发全部束起,正从善如流地与他人交谈,无论是他的长相还是气质都完美长在了她的审美点上。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男人似有所感偏头看过来,叶长伊见他终于注意到自己,立刻调整好表情,露出一个大家闺秀式的微笑,对面的人微愣,还是礼貌疏离地向她点头致意。
一旁的叶昭被她那个笑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叶长伊终于舍得收回视线,她转头询问叶昭:“三哥,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他姓楚名晗,至于字……我就不知道了,我与他又不熟,只知道他是当年圣上亲封的探花郎,如今在翰林院任职,”随即叶昭话音一转,“总之,此人学问高,人缘佳,不是你我等凡夫俗子能随意接触的。”他在说到凡夫俗子时刻意加重了语气。
这兄妹俩平时都是这般互损式相处的,她自动忽略掉不爱听的话,接着问道:“那你可知他年岁几何,家住何方?”
叶昭有些无语:“这我如何能知道?你何不干脆问他婚配与否?户部尚书陈大人就在你左前方,你不如直接去问他。”
叶长伊并没有意识到他话中的讥嘲,她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略带羞涩道:“我表现得真就如此明显?”
叶昭:“……”
只要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
她还欲旁敲侧击几句,叶芷却在这时回来了,叶长伊抬起头,发现不知何时,众人皆已归座,大殿里一片肃穆。
宫宴快要开始,叶长伊端坐在家人身边,只是时不时地往楚晗那边看一眼。
大周国姓为赵,永熙帝带着太子赵恪步入大殿,叶长伊跟着众人一道行礼恭祝,永熙帝坐在高位上,赵恪坐在右下方首位。
当年周齐两国交战,正值生死存亡的关键之际,太子殿下携祥瑞天象降生,竟令士气大增,瞬间扭转战局。当时在外御驾亲征的皇帝一举将齐国人赶出周国地界,收复被侵占的土地。
能得上天如此眷顾的孩子自是贵重无比,更为巧合的是太子殿下竟与当朝天子同一天过生辰,今上素来节俭,此次难得举办一次寿宴,除了因为这些年来大周国运蒸蒸日上,皇上愿与臣民同乐之外,也是为了庆祝太子二十岁冠礼,可见今上对自己的嫡长子荣宠之至。
叶长伊进宫之前已经吃过一些糕点,此时并不感到饿。她方才偷偷从叶芷那里得知了楚晗似乎也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不知他的生辰是哪一日,是否及冠。
她当然明白古代的科举之路有多么艰难,楚晗能在二十岁之前考中进士,实乃不易,想必吃了不少苦,叶长伊垂眸在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
稍后皇族宗室内部还会有一场宴会,这便不是他们能参加的了,永熙帝示意众人自便,随后便与太子先后离席,宫中再繁华也不如家中自在,见皇上与太子皆不在,诸位大人们无意多做停留,都带着家眷回家。
所有人都往殿门口涌去,楚晗在她前面,叶长伊不动声色地向前挤去,她身形纤细,动作灵活,眼见着就要到楚晗身边,叶启却突然伸手拽住她。
叶长伊还以为是叶昭在拉她,她眼睛一直盯着前方不远处的楚晗,总觉得这么点距离在此时却有了无限远,她试图甩开身后那只碍事的手,结果一甩之下发现竟然……没甩开。
她皱着眉回头,只见叶启冷着脸看她,一旁的叶昭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
叶长伊:“……”
叶启:“你要去哪?前些日子还没闹够吗?先跟我们回家。”
前些日子原主都干了什么事,她真是一清二楚,只是叶长伊现在急着追人,这次若是再错过了以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实在不方便回家挨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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