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宫中发了皇榜，宣布与漠北开境通商，钟楼前挤的人满为患。自古通商都是大事，京中高门大户皆会派人跟着商队前往邻国贸易，小商小户若有资本也会想法子分一杯羹。
阮苏秋坐在百味楼的三楼包房，望向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辆简单的马车行至酒楼门前，方琼掀开车帘下车进了酒楼。
方琼敲门进得包房来，与阮苏秋打了声招呼，便坐到了对面。
如今阮苏秋如方琼也算是熟悉，两人之间不再多礼。
方琼长驱直入：“二小姐，夫人吩咐了，行商之事，十日后便启程。”
阮苏秋敛起笑容，但没有开口，若单是讲这件事，方琼大可不必将她约在此处，直接让小厮带个信儿回她便是。
方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继续说道：“但，二小姐您不能跟商。”
阮苏秋皱起眉来，昨日爹爹回来，她便觉得事情不好，倒没想到这么快便要来阻着她的行动。
“阿娘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爹爹的话吗？”
方琼摇了摇头，回道：“夫人做事自有她的理由，我们做下人的，不需多问。”
阮苏秋思考了会儿，将手轻轻放在桌上问她：“阿娘原话是怎么说的？”
方琼放下了茶盏，盯着阮苏秋，一字一句回道：“夫人说，‘行商之事，十日后便启程，但，二小姐不能跟商。’”
阮苏秋顿悟，笑道：“原来是这样。”
她思索了一会儿，抬头问到：“方总管，昨日府里来了个奴才，因是饥荒逃来失了户贴，也无人可证他清白，你可知从哪里可以搞个户贴来？”
苏琼继续低头喝起了茶，回道：“自古人力买卖都是牙行所管，有些牙行也许是有些门道，只是东市几家，均是做正经生意的。”
阮苏秋点点头，不再提行商之事，让白鹭出去叫来酒菜，谈笑间转移话题道：“方琼，你到底是什么来历？你为什么是阿娘捡来的？”这话阮苏秋问过数次，早就不期待这尊除了阿娘的话以外，谁的话也不听的冷面佛的回答。
方琼果真仍旧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夹起一颗红烧狮子头放在碗里。
阮苏秋仍不死心，张嘴刚想再问，方琼开口道：“这红烧狮子头味道倒是不错，二小姐不若尝一尝。”
阮苏秋知道这是不打算再言语的意思，便也安静下来，一起用膳。
“秋秋，近来在将军府过的可还舒心？”
连日的闷燥使得人喘不过气来，天气阴沉的似乎要挤出水来，阮苏秋与阮怀夏坐在六皇子府的花园中，看着面前池塘里的锦鲤拼了命地浮上水面喘气。
阮苏秋苦笑。
“依旧是那样罢了，那时只是一张圣旨便直接将我抬了进来，府内上下与我也是疏远得很，如今我别说见得夫君，连婆母都不曾见过我几次。”阮苏秋将手中的鱼食扔进池塘，继续说道：“若不是爹爹常派人送些体己来，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怎么熬下去。”
阮怀夏牵住了她的手，安慰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爹爹他，”她顿了一下，“他还是牵挂你的。”
轰隆一声，远处一道惊雷劈开阴幕，大雨滂沱而下。
“二小姐，您这噩梦是越做越频繁了，让赵大夫来看看吧。”白鹭嘀咕着将手中的绸布放回盆里，回首将床幔拢了上去。
阮苏秋已褪下已被汗完全洇湿的薄衫，换上一身翠色襦裙，坐了一会儿，又套上了一件深色比甲。
“不碍事，只是噩梦罢了。”阮苏秋回想着梦中的情形，仔细思索。
刚刚那梦感觉甚是奇异，前世她并未成真正嫁入将军府中，因此想必绝不是前世发生之事，此番梦魇与上次感觉大不同，应是成婚三年后之事，可她今生也不打算再嫁入将军府间，必不能是今时能够发生的事，莫不是还有别的世界，她的的确确嫁入了将军府中，也未曾在大婚夜死去？
“二小姐，今日要去见方总管吗？”白鹭在妆台上选了一只紫牙乌梅花簪，将阮苏秋的发髻盘好，打断了她的思绪。
阮苏秋想起那日方琼的话，眸色暗了暗。
“不，今日有别的事要做。”
京城西市总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各家权贵仆役来来往往，而东市则阴暗腌臜，是下层贫民与苦力的驻地。
往日阮苏秋从不曾踏足于此，她带着白鹭站在街前，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哎哎哎，让一让！别挡在路中央！”身后一辆泔水车颠簸着推了过来，阮苏秋拽着白鹭赶紧让到一旁，泔水的气味一路弥漫，阮苏秋咬咬牙，带着白鹭往街里边走边寻。
不一会儿，阮苏秋停在了一家牙行门前。
牙行两个门卫身高近七尺，只低头看了阮苏秋一眼便直接将她忽视。阮苏秋给白鹭使了个眼色，白鹭绽开笑脸迎了上去。
“二位大哥，瞧瞧这天热的，咱家小姐初来京里落脚不便，想寻摸几个奴婢使唤，还请二位爷给掌柜的行个方便。”说完便一人手里塞了两片金叶子。
门卫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转身便进了屋内。
不一会儿，一个满脸横肉，身材粗壮的老妇人走了出来。
“哎哟哟，贵客，这俩狗奴才没有眼力，瞧瞧怠慢了您。”牙婆上下打量了一番，慢慢靠近阮苏秋，压低了声线。“这位小娘子，西市的牙行可比咱们这里干净的多，您到我们这里到底是为了何事？”
阮苏秋丝毫不退，上前了半步，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掌柜的所说之事我自然知晓，只因着家中颠簸，失了奴才的户贴，官府那边总要排上几月，偏偏这几日皇榜开商，谁不想跟着蹭些金漆，还请掌柜的帮些忙便罢。”说罢，便将袖口往上抖了下，露出了里面的一袋银两。
牙婆紧盯着阮苏秋的眼睛，阮苏秋轻笑着，视线半点不移。她看向阮苏秋的袖口，犹豫半响，终于开口道：“你们跟我进来吧。”
“多谢掌柜。”阮苏秋抬起脚跟上了牙婆的步子，走进了牙行。
外面虽是艳阳高照，牙行内却昏暗无比，一楼两边木门后不停传来皮鞭声与呵斥声，偶尔响起的惨叫声叫阮苏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牙婆带着阮苏秋往里走，瞧见了她的表情，裂开嘴笑道：“小娘子，您是千金，自是不知道下人是需得调教的，有些奴才不听话，顶撞了贵人，坏事的可是咱们。”
阮苏秋见牙婆说起奴才时眼中泛起的阴毒，没有搭话，只是低头加快了脚步。
“到了。”
牙婆打开了最里面一间逼仄的房间，将阮苏秋让了进去，自己则进了隔壁间带出了一个木盒。
“我这儿都是捡来的流民户贴，男女老少一应皆有，不知小娘子需要哪种？”牙婆将户贴摆在了案上。
阮苏秋将户贴翻了一遍，大多是附近村子里的户贴，还有些北胡，琼州的。她将这些挑拣出来，寻到了一张来自琼州，名叫元秋的女子户贴，便抽了出来。
牙婆立刻将剩下的户贴收回盒子里。
“小娘子好眼光，琼州的户贴可不多，咱们寻了——”
“咚！”阮苏秋将一袋银子扔到了案上，打断了牙婆的讲话。
牙婆笑的褶子几乎拉到了耳下，迅速将银两塞进了怀里。
“小娘子，下次若还有这样的要求，尽可以来找我邹老婆子，别说小小户贴，你就要个人，我邹婆也能给你弄来。”
“不必了。”阮苏秋将户贴收进怀中，站起身便要离开。
“小娘子且慢。”邹婆叫住了阮苏秋。
阮苏秋回头看去，邹婆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小娘子出手大方，我有个消息想卖与你，此事与你极为重要，不知小娘子是否感兴趣？”邹婆坐回椅子上，眯起眼睛。
阮苏秋握住门把，定了片刻，解下了身上的钱袋，扔给了邹婆。“我今日身上只带了这些，连同方才那些，已全部给了你，你所说的消息，究竟为何事？”
邹婆掂量掂量手中的钱袋，对其分量显然是满意极了，便不再买关子，说道：“方才我那门人与我通传时，说道小娘子的身边跟着的，可不止一个奴婢啊。”
阮苏秋面色一变，抬腿便往外走去。
东市街里。
一个模样猥琐的小厮躲在牙行边的暗巷中，鬼鬼祟祟地观察着牙行大门。
“砰！”身后一根木棍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脑，他当即晕倒在地。
白鹭举着木棍，瑟瑟发抖地站在阮苏秋身边，声音里隐隐带上了哭腔。
“二、二小姐，现下该、该、该怎么办啊？”
阮苏秋蹲下身来，解开那小厮的束腰，一个木牌滑掉了下来。
“王府敕令。”
阮苏秋轻轻念出了声。
“哐当——”白鹭手中的木棍掉到了地上。
阮苏秋低下了头，眼神晦暗不明。本以为这人应当是爹爹派来的，现在看来不仅另有其人，甚至更是位高权重。若不曾打草惊蛇便罢了，现如今已叫他知晓自己的行动，若暴露出自己知晓了他的存在，必是不能善了的。
思索良久，她问白鹭到：“方才我们从后面接近，他可曾发觉？”
“应当不曾，他只顾着看那牙行的门口了，却不知邹婆放了我们从后门出来。”白鹭摇了摇头，回道。
阮苏秋站起身，环视了一圈，暗巷里无人经过，墙后便是牙行的侧院，若不是牙行传来的尖叫声掩盖了方才的动静，她们早就该被发现了。
阮苏秋沿着墙边按了过去，最深处的墙底的砖倒有些松动，她站在墙边仔细听着，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便叫来白鹭用木棍反复顶动，终于开出了约一人肩宽的口来。
阮苏秋悄悄探头查看，这里大概是牙行后的牲口槽棚，棚内的稻草压出了人的形状。
白鹭用尽力气将那人拖来洞前，阮苏秋与她合力将人推了进去。白鹭用木棍将那人向内使劲推了两尺，叫他远离了这墙洞。
阮苏秋将落砖捡起，正想重新将墙洞堵死，余光处却见到一片衣角闪过。阮苏秋身体一僵，忙将身体探进洞口，只见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女孩紧紧缩在了墙角处，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半点声音，试图用稻草将自己掩住。
那孩子身上遍体鳞伤，唯一遮身的衣物早已被皮鞭抽裂，目所及处青紫一片，不见一块好肉。
阮苏秋站了片刻，见她眼看着自己钻了进来也一声不吭，慢慢放下心来，一时间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那孩子见得阮苏秋没有对她做些什么，也不再往后使劲退却。她见阮苏秋衣物华贵，大约知晓她并不是普通人，目光渐渐流露出了哀求。
阮苏秋听得牙行内似乎逐渐有声音靠近，不再犹豫，拉着女孩一同钻出了墙洞。
白鹭见阮苏秋突然钻进墙洞，本就惊慌至极，又见她身后跟着一个女孩，更是差点尖叫出声来。阮苏秋直接捂住白鹭的嘴，然后立刻转身堵起了墙洞。
白鹭从受惊中恢复，也反应过来这孩子八成是二小姐从牙行内救出来的，眼瞧着小女孩瘦骨嶙峋，身上伤痕斑驳，便也心疼了起来，她将身上的外衫脱下，将小女孩包住，叮嘱她呆着别动，便回头与阮苏秋一起将墙洞封死。
一炷香后，那墙洞看上去不再明显，二人将身上衣物发髻整理整齐。白鹭将女孩抱起，主仆两人走出暗巷，自相反的方向佯作无事地离开了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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