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芸回到后台时，沈逑正抓着阿辰的手教他如何将竹子削成顺手的挑杆。
“看准再下刀，削得这么细，挑着挑着断了怎么办！”
“是，班主。”阿辰答应着，一边按沈逑说的方向削。阿辰虚心求教人也很聪明，沈逑一教就会，讲过的也不会忘，脾气向来急躁的沈逑教他时也觉得舒心。
看阿辰动作娴熟起来，他满意想转头看看阿泰，抬头一见是沈旭芸进来了，问道：“那棣州来的小子呢？”
“沐浴去了，我请他留下听一场再走。”
沈逑眯着眼：“如此来路不明，你也是放心。”
沈旭芸笑笑：“沈家只是戏班，无权无势，何人惦记？”
“阿芸，你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少了点。”
沈旭芸听罢便走近了，用只有沈逑听得到的声响，低声道：“您见过他那番状态了，可曾发现有何不对？”
“嗯？怎讲？”
“虽是有问必答却眼里无光，情绪毫无波动，面色苍白胜似往生之人。”
“嘶，确实如此，那他……”沈逑思来想去，回忆谢浔的行为举止，仿佛是一瞬间悟到了，面露惊恐之色，“丫头你当真？”
“应当错不了。”
沈逑瞪着得的眼球一转，担忧着道：“是爹思虑不周了。那什么……他若是想听，便让他听。”
说罢他又叹息一声：“人还这么年轻呢，难怪如此。趁今日毕了楼，我去一趟王修士那。”
话音未落他又低声补充道：“对咯，待会你叫各位上心点，别冲撞了。”
沈旭芸这一听下来，沈逑似乎有点会错意了。
“爹，等等……”
只可惜沈逑根本未曾听见，转头就撂开嗓子：“好了好了，诸位准备好！今日第一场！”
沐浴过后的谢浔感到很是清爽，走起来人都是轻飘飘的，简单收拾一番昨晚住的卧房，他轻叹一口气，推门而出。
祥福楼内灯火通明，看客们人人锦衣玉带闲适不已，小二们端着茶杯与零嘴往返于人流之中。
年长者高谈阔论，谈吐间皆是寒暄之词与虚无缥缈的为官之道。年少者锦缎丝绸，腰佩白玉，谈笑中尽是恒舞酣歌。
年轻人中议论的最多的，自然是沈家长女沈旭芸。
即便沈家人口口声声说着布衣氏族皆可观戏又如何，有闲心又有时间来看戏的，唯有这些富贵闲人罢了。
寻常百姓，则早已被养家糊口的山压作了不知疲倦的骡。
在这觥筹交错之间，谢浔只觉自己游离世外，他来的晚，便寻了个偏些的空位坐下，等着开场，小二前来为他斟茶。
坐在他前座的，是两个一身绸缎的世家公子。
“陈兄，你说昨日沈小姐开了金口？此话当真！”
好吧，在他前头的正是一脸神气的陈堔年陈公子，他端着茶杯，挑着眉头道：“自然当真！那一声声调子，可真是余音绕梁，久久在我脑海中浮现！”
提问之人自然逢合：“能听得沈小姐一曲，何其幸运，在下实在羡慕！”
“我告诉你吧，昨日沈小姐离去时那眼神，分明就是瞧着我的！”
“果真？”
陈堔年哈哈一笑，抚摸着自己叠了少说五层肉的下巴，陶醉道：“错不了！我陈某人果然一表人才，便是连沈小姐都另眼相看。”
与沈旭芸打了几个时辰交道的谢浔实在不觉得沈小姐是这么个真眼瞎，反而是陈堔年身上的胭脂味熏得他直皱眉头。
一阵强烈的鼓声响起，影戏开场了。本场首场皮影是《送子还乡》。
今日的观众没了昨日的幸运，沈小姐自始至终未曾露出踪迹。
而沈旭芸本人此时在幕后缝隙中看着谢浔，一整场下来，他都坐在角落安静地看着影人在幕布后忽隐忽现，任凭琴鼓作响都没有什么表情。
待到第一场散场，谢浔站起身来，理理坐皱的衣摆，向幕后的方向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揖礼以表相助的谢意，便挥袖离去了。
大街上人声鼎沸，与棣州不同，皇都的百姓总是更有烟火味，讨价还价的声音充斥在街上的每个角落。谢浔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很是不习惯，就如同他不习惯皇都菜式道道都加上辣椒一般。
棣州是怎样的？只记得他一年前离开时，路边仍有无数饿殍乞丐。近些年江南的新御史上任之后，大小官吏应付朝廷的同时又欲贪墨，层层盘剥下来，棣州城早已形似了一座死城。
这般的家乡，又有何留念。三年前谢母长辞于世，留了祖辈积下来的好不容易躲过官府盘剥的资产与一句希望谢家独子中举光宗耀祖的遗愿给他。
他遵照着去做了。在一个山花烂漫的春日，他远行万里来到了天子脚下，欲展宏图。
第一次春闱，他告诉自己是题目出的不和自己胃口。第二次是秋闱，谢浔坐在考场成竹在胸，灵感迸发的他挥墨成卷，自觉最低也该是个二甲，结果却是一如春闱的落榜。
苦闷，难以言说的苦闷。
他谢浔难道实际并非读书的料？自小行商之道一窍不通，却对书籍过目不忘，他便自幼遂了谢母的愿，饱读诗书成了一个商贾人家的读书人。
可如今盘缠耗尽功名未成，在棣州的老家也一日不如一日，谢家早年做绸缎确实富过，却因官府常年的克扣日益繁多，到了他这一代，留下的银两虽还算可观，却也远不及前几代的零头。
无所谓了吧，总之是尽力了，不妨下去再向母亲赔罪。
只是有些舍不得自己自小养大的黄狗，离开时它就垂垂老矣，为谢家看家护院一辈子不容易。希望家中老仆能遵照遗嘱，将它安置。
思绪已经游离世外，谢浔自己都未曾发现已经走到了皇都外围。
皇都的护城河挖的平整，静静地流淌，连波纹都很少。谢浔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抛入河中，树枝被河水默默吞噬。
再过一会，他也会与这树枝一样漂流而去，不同的是树枝去的是下游，而他即将前往的，是往生。
他想着他谢浔这一生从不骄奢淫逸，又这般年轻，希望下去之后能与地府鬼差讨个好来世。至少，别再是个商人了。
谢浔找了个还算平坦的石头站了上去，他闭上了眼，呼吸变得越来越轻，心脏的跳动却前所未有的急促。
“谢公子！”
谢浔猛然惊醒，回头一看，沈旭芸站在不远处的城门口，衣摆被风吹得摇曳不已。
虽说是被打断了，谢浔也不恼怒，想将沈旭芸打发走再说。这番场面，被一个姑娘家见着了总是不好。
“沈小姐，您怎么在这？”谢浔向正往这边走近的沈旭芸问道。
沈旭芸似乎完全没注意他在河边想要做什么，手中拿着一个锦囊。
“这是您昨夜在我们这落下的，回头一看谢公子您已经离开了，便想着还给您。”
“这是答谢贵楼的，太客气了沈小姐，何必再寻上来。”谢浔想起来了，是腰间的那一袋银两，走之前他解下来放在了床头，全部留给了祥福楼。
沈旭芸笑着说：“是您太客气了，烦请拿回去吧，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那沈小姐且放在边上吧，谢某就不送了。”谢浔不想和她多纠缠，只想速速将沈旭芸打发走，再晚些宫廷送恭桶的车马就要从这出城了。他想走得悄无声息一些。
“这锦囊做工精细得很，放在地上沾了灰我看了心疼，谢公子不妨下来收下，您站在这磐石之上我实在够不着。”
谢浔低头一看，沈旭芸干干净净的发髻之上别了一根精细的木簪，一身青衣朴质却温柔。
看她没有要走的意思，谢浔轻叹一口气，踩着磐石的凹槽要下去拿锦囊。
右脚才刚落到沙土上，谢浔人都还没站稳。一颗坚硬的石子飞快地向他的小腿袭来，重重一下击中小腿神经，谢浔的小腿瞬间失去知觉没能站住。
阿泰从谢浔侧面的灌木冲出来，疾步如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谢浔身上扑，谢浔一个没站稳就被阿泰抱了个满怀。
谢浔倒下去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的沈旭芸分明还是笑着的。
谢浔被阿泰按的有些懵，偏偏这黝黑的小子手劲还大，谢浔挣脱不掉只得朝沈旭芸问：“沈小姐，您这是做什么！”
阿辰也跑了过来，一看这情形，责怪起阿泰：“阿泰你怎这般不知轻重，又用你那弹弓，伤着人了怎么办！”
阿泰也不甘示弱道：“这不是怕他真就这么跳下去！”
沈旭芸向谢浔深深行礼，语气很是诚恳：“想到谢公子这般的青年才俊要是英年早逝实在可惜，才叫了他们来截公子，失礼之处，来日定当赔罪。”
“不需要，在下心意已决，请沈小姐留我一人自处！”谢浔一边惊奇着沈旭芸如何看出他的意图，同时完全不打算认沈旭芸的说辞。
“抱歉了谢公子。”沈旭芸没有任何让步的意思。
“那，先放开我？”
沈旭芸笑而不语。
谢浔被阿泰制得难受，开口道：“唉，我不跳了，劳烦放开我。”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信您。”
沈旭芸话音刚落，阿泰松了手，郑重地向拱手道：“刚才下手重了些，阿泰向谢公子赔罪。”
谢浔摆摆手，扭着被捏痛的胳膊。
他向沈旭芸苦笑一下：“何至于此。”
来皇都一年从来无人问津，临死之际却被萍水相逢之人拦下，不禁令人发笑。
“阿辰阿泰辛苦了，你们先回去吧，我与谢公子有事相谈。”
“是！”阿辰阿泰一句不多问，转头便走了。
“这般乱世之中，沈家竟还有这么忠心耿耿的家仆，令人佩服。”
沈旭芸摇头：“并非家仆，家父十年前收留了无家可归的阿泰阿辰，于我沈家而言，他们已同亲人一般。”
“真好啊。”谢浔这一句话更像对自己说的。
“谢公子为何寻死？”
“无过于对这人间再无留恋了。沈小姐不必留我。”
“风华正茂，从棣州来到皇都正是一展抱负之时，我怕你后悔。”
“落榜两次，来皇都一年之久却一事无成，在下自觉不必待下去了，再看棣州老家也无什么牵挂，索性一了百了吧。”谢浔没想到沈旭芸这么一个窈窕的淑女竟如此难缠，摊了牌。
沈旭芸沉思一会，开口道：“同我去见个人吧谢公子，若这之后您还是一心寻死，旭芸绝不阻拦。”
谢浔感到很奇怪，转头一看沈旭芸严肃且关切地盯着他，阴差阳错的，他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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