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元狩二十三年的冬季,第二年立春,新皇发动兵变,囚禁太上皇于夏日行宫,改元泰康。
泰康帝登基之后马上开仓放粮接济灾民,灾民们勉强饿不死。
说来也奇,老皇帝死的那天,天气陡然阴沉,骤降暴雨。
暴雨带来瘟疫,预示王朝的穷途末路。
可终日饱食之士却说此番天相坐实新帝“天命所归”传言。
可能这世间真的有天命,有多少眷顾平民百姓,不得而知。
如今,泰康帝御极四年,他发布一系列轻薄徭役等政策让官员们直呼英明。
话虽如此,新帝的政令有多少执行到基层仍未可知。
境内起义军不断,贪官污吏横行,百姓得过且过。
宴山亭恍若不觉,无知的幸福。
他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棵柿子树下,沉默地看兄姐们摆祭坛、打扫房子。
林家的几个孩子一刻都不得闲,自然没有空闲去观察一个平时存在感就不高的小孩子。
林二姐手一直泡在凉水里,冻得通红,泡到发皱。
他下意识站起来上前两步想要帮忙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却被林老太喝止:“你可别动手,要是伤了我们家可赔不起!”
宴山亭被吓一跳,讪讪缩回了手。
老太太对他翻了个白眼,踮着脚从灶台上吊着的竹篮摸出来一块柿饼塞进他手里打发他上一边,扭头继续捞炸糕。
晏山亭手里捏着柿饼站在厨房,正在洗碗的二姐看着晏山亭手里的柿饼暗暗咽下口水。
晏山亭将手里的柿饼递给她,小声地说:“给,我不爱吃,你帮我吃了吧。”
林二姐趁着林老太背过身捞炸糕,接过柿饼慌忙塞嘴里狠嚼两下呑下去。
晏山亭重新坐回柿子树下,免得碍事,他仰头看着柿子树漆黑的树干,几只乌鸦踩着细枝啄食树顶鲜红的柿子,时不时歪着头往地下看几眼。
大黄摇着尾巴蹲在他的脚边陪他发呆。
他已经穿越到这个世界四年了,但是他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是林家的孩子。
如果硬要说的话,他在林家更像是一位客人,一位随时要走的贵客。
林老太平时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但是从不会在吃喝上亏待。
林仲和兄姊们平时对他的态度出奇地一致——疏离、敬而远之。
尤其是林仲,不管有人还是没人,都视他为无物。
兄姊们平日若不小心看到林老太给他吃喝,表面笑嘻嘻,背地却调笑,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带着三郎那一份也吃进去了,一份两吃。”
没人帮他,小孩子的恶可以隐晦,大人的沉默更直白。
相比起来,林老太这种单刀直入的恶意反倒令人舒适。
至于母亲林氏,她是个话很少的女人,以夫为天,温驯至极,林仲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
晏山亭有时候会抱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某一天,有一对夫妻找上门来说要接他回家。或者柿子树里面藏着一个老爷爷的魂魄,带他走上修仙之路。
可是他等啊等,等来春燕南来,目送塞雁北飞,连自己来时处都快忘了。
晚上,林家一众男丁除了他外都要去祭祀灶王爷,案台上供奉着蒜苗、糖糕等,马料从灶台洒到门外。
所有男孩都眼巴巴盯着糖糕、糖等祭品和平时很难吃到的鸡蛋,期待着祭祀过后可以大吃一顿。
女人们不能参与祭祀,在院子里张罗过年的饭菜,这些饭菜算不上精贵,却要从腊月底吃到正月十五!
这些菜平时就放在灶台上的吊着的竹篮里,有亲戚来就热一下摆上桌充个面子,只有舅舅等重要亲戚来了才舍得坐下吃两口。
一桌菜照这个吃法能从腊月十八一直吃到正月十五!
晏山亭从不被允许参与祭祀、串亲戚,林家对外只有五个儿女。
大年三十的下午,林仲提着一盒果子和两根肉骨头,迎着风雪回了家。
他赶在过年之前将张员外家订的家具打好,张员外高兴,多赏他了几根肉骨头和一大盒果子。
林氏帮林仲卸下蓑衣,林老太在厨房煮饭。
五个孩子眼巴巴盯着食盒。
林老太端着汤进来,叉着腰盯着着他们没好气地破口大骂,唾沫星子乱飞、中气十足:“一个个,饿死鬼投胎,八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丢人现眼的玩意儿!”
五个孩子连带着林氏都怯怯立在那里低下了头,在这个家里,林老太才是权威。
林老太骂骂咧咧放下汤碗,将食盒拿走锁到柜子里,去厨房把竹篮放下来,取出里面的糖糕分下去,每个孩子都有,多余的给三个大人吃。
林二姐偷偷把自己的糖糕拿出来一块塞给宴山亭。
晏山亭沉默接过,林老太眼一横,嘴一撇,终归没说什么。
四个孩子吃完糖糕往外跑。
林氏看着孩子们跑出去的背影,眼中盛满温柔。
“笃笃笃——”
林氏开门,门口身着鹤氅的老道士向她行礼,道:“贫道来接自己的徒儿回师门,四年前便与善信约好。”
林氏不知这桩旧事,捏不准道士是否骗人,站在门口,一时失了主意。
“当家的,有个老道长。”
“来了!”
林仲拖着晏山亭的胳膊快步跑出来,大黄后头跟着,呜呜咽咽。
林仲丢开手,将晏山亭往道士那边推,对道士说:“你带他走吧。”
对晏山亭冷声道:“你如今有了更好的去处,便不必留在这里了,同你的姓氏一起丢了罢。”
晏山亭被门槛绊得一个打滚,老道士慌忙上前托起,众人一时沉默。
晏山亭低下头,自己拍拍膝盖,站直身体。
道士见状叹息一声,弯腰替他擦去眼泪,道:“何不随我而去?”
“我……我愿随道长修行。”
老道长点点头,道:“跪下,叩头。”
晏山亭乖乖跪下,向林仲和林氏各叩头三下——还君因果,了断尘缘。
大黄呜呜咽咽,尾巴狂甩,围着晏山亭来回打转,爪子不住扒拉,晏山亭眼眶发酸,泪珠不断。
叩完头,晏山亭脸颊冻得生疼,天地茫茫一片白,一时怅然若失,不知何去何从。
终归转身而去。
道士抱起晏山亭转身消失在一片白茫茫之中,连脚印也不曾留下,像是这世间从未有人来过。
林老太锁好糕点,悄悄留出来两块打算自己和儿子偷偷尝尝,出来没见晏山亭,下意识问了一嘴:“扫把星呢,接走啦?”
林氏点点头。
林老太一拍大腿,急切道:“走远没?好歹拿几块糕点填填嘴,他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么好的糕点呢!”
说着拿上两块点心就要出去。
“娘,人都走远了。”林氏小声道。
林老太狠狠刮她一眼,林氏顿时噤声。
林老太静静看着林仲,见他面色如常,良久才叹息一声:“作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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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抱着晏山亭御风而行,越过千山万壑,晏山亭从老道士的鹤氅钻出头来向下观望。
只见天地一片白茫茫,鸟兽踪迹全无,大雾弥漫,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伶仃的树影。
不多时,他们就到目的地,老道士抱着晏山亭踩着覆雪的石阶带他上山,晏山亭抬头看着远方的群山,蓦地想起一句话——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山上的雪已经很厚实了,踩下去就会“咯吱咯吱”响,光秃秃的树枝上几只鸟扭着脑袋观察上山的人。
不时有雪块从不堪重负的树枝上滚落下来,晏山亭往后看也只有老道士一个人的脚印而已。
群山层叠,隐藏在云雾中使人看不分明,那些山、云雾沉默着,使人生出天地浩大、万籁俱静之感。
老道士絮絮叨叨的跟他说:“咱们住的这座山还有山神,不能直接飞上去,改天带你去拜访她。
一会儿上去就到家了,家里除了咱俩就没有其他人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儿啊?”
他如实答道:“我没有名字,行七。”
宴山亭是他前世的名字,这个名字该随着他那段不堪的过往丢弃埋葬。
今生,他无名无姓。
老道士沉默半晌,闭了闭眼。
晏山亭回过神来想了想,小声解释道:“父亲说,我不是他们家的人,他们只是受人之托将我养大,随时会有人带我走。”
说完,宴山亭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几颗泪珠,枕着老道士的肩膀一秒入睡。
老道士轻叹息,拍着归舟的背,轻声道:“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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