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天气依旧昏沉,飞雪连天、暮霭沉沉,远处群山隐藏在水墨勾勒出的薄雾中,伶仃的树影上上忽然惊起一群黑压压的鸟雀,它们四散奔逃,消失在雾霭中。
晏山亭站在楼上眺望远方群山,伸手接过一团轻盈的雪,一团雪在冰凉的手掌中并没有很快融化。
晏山亭凑近观察掌心中慢慢融化的一团雪,看着他们互相纠缠的雪花花枝渐渐透明,直到变成水。
“这边,这边!”云隐怀抱几条花枝,赤着脚向他奔来。雪花附在云隐插满花且略显散乱的鬓发、眉睫上,雪落不化。
她跳上曲廊跑到他身边,伸胳膊将花往晏山亭面前凑凑,语带兴奋:“你看,我找到了冬天会开的花,不是梅花呦!漂亮吧!”
晏山亭伸出手点一点还沾着雪的柔嫩花瓣,花还带着浅薄的香味,混合着风雪凛冽的味道,晏山亭慢吞吞地说:“很漂亮的花,很香。”
说完,云隐拉着晏山亭的手进了花厅,云隐眉睫、鬓发上的雪霎时融化成水、而后消散。花瓣上覆压着的冰雪化作水,像是夏季晶莹剔透的晨露。
清风道人自缂丝山水屏风后转出,看云隐满头花,眯起眼睛笑得慈爱,捋着花白的胡子夸赞道:“好漂亮的花,冬天竟然还有这么好看的花。”
“是吧,很漂亮哦!”云隐笑得很甜,伸手扶了一下鬓角处有些歪了的花。
展示完自己满头的花,云隐露出满意又骄傲的表情,清风道人将桌子上的一盘点心往云隐的方向微微推过去一点,云隐两眼放光,头看清风道人。
清风道人对他微微颔首,云隐才放心端起盘子去楼下享受。
清风道人取出一个正青色冰裂纹阔口花瓶,帮云隐把花放进去,云隐临出门前对他投来一个赞许的目光。
清风道人拉着晏山亭走到桌边,取出一块手帕帮他擦干净手心的雪水,蹲下平视着晏山亭的眼睛。
以一种很郑重、很严肃的语气第三次问道:“你真的愿意拜我为师吗?我本是山间一缕清风得道,既无师承又无宗门,只是一介散修罢了。”
晏山亭点点头,神色清明,同样直视清风道人的眼睛:“我愿拜道长为师。”
“好,我算过了,七日之后是个黄道吉日,我为你举行拜师礼。”清风道人喜形于色,简直要出去耍一套剑法来释放自己的兴奋。
不过养气这么多年不是白养的,按耐住自己内心的雀跃,清风道人站起身,低下头询问道:“吃些点心吗?”
晏山亭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饰住神色,摇摇头:“我不想吃,太甜了。”
“我······会有名字吗?”清风道人走之前晏山亭问出一个与拜师完全无关的问题,眼中含着些微的期盼。
清风道人回头,两人眼神相接,清风道人笃定回答:“会的。”
这几日风雪不停,地上的积雪愈发厚实,小院里的日子比在林家好过许多。
没有人白眼讥讽、没有冷言冷语,他常沉默着坐在暖阁透过窗棂看外面风雪飘摇、万山载雪。
云隐也常常找他玩耍,会给他带些小礼物,有时候是一只雪豹崽崽、有时候是一只正在赖床的小肥啾。
某天,云隐趴在雪豹身上,托着腮,一只手数着花瓶中还未枯萎零落的花,突然问道:“他如何知道我是隐山的山神?”
说着,她失落道:“我还是更喜欢人叫我山鬼,很久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清风道人但笑不语,抬手指指自己的眼睛。
云隐不懂,瞥了眼清风道人苍老却明亮的眼睛,继续数自己的花。
正月初八,风雪停、暖阳出,苍白的阳光没有温度,融化了厚实的积雪。
清风道人牵着他慢慢走到大堂前,边走边道:“我同云隐本就是天生地养的精怪,既无师承又无门派,种种神通皆是生而知之。幸而后天游历红尘修得几分手段,足以教导你。”
清风道人顿了顿,继续道:“寻常道门弟子入道都要祭拜祖师、昭告神明,我们既然天生地养,那便祭拜天地,得天地承认。”
说完,清风道人拈香,开坛上祈神明,拿出早已写好的云篆文书焚烧,文书焚烧殆尽,得神明承认。
而后晏山亭跪下行三叩九拜大礼,云隐在一旁充当演礼师的角色,不过她只来做个见证,倒也没指望她帮忙干活。
叩拜过后,晏山亭先为清风道人奉上一杯“思茶”,清风道人把茶放在手边,不喝;晏山亭再次捧来一杯“过茶”,清风道人轻呷一口,表示同意;晏山亭第三次端来一杯“信茶”,清风道人接过以后用中指与大拇指沾茶水洒在晏山亭身上。
至此,礼成。
多年以后的归舟成就无上大道,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想起这个日光溶溶的午后。
黑色的雕花砖瓦结满冰霜,花木承接风月,天地一片茫茫,不见人踪。
他那时已经不太记得清风道人的形貌了,唯有草木悠长古朴的香味挥之不去。
此刻,晏山亭被茶水洒过的地方好像生出一段丝线,冥冥中将他与清风道人的气运、命理相连接。
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让他怔愣了好一会儿。
晏山亭抬头,看向清风道人手中的杯盏,清风道人勉励他:“道法不传不忠不义之人,那样只会给人招来灾祸。”
说着,清风道人扶起他,但下身拍拍他膝盖上不存在尘土,继续道:“你的名字就叫‘归舟’吧,字孤光,小字明月奴。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明月奴,在这个世界不是虚妄。”
清风道人一番话似有所指,可是归舟现在尚未入局。
清风道人赠予他名字后,整个世界的面纱揭开,隔阂打碎,万物在他眼中鲜活起来。
他不再是有游离于世界之外的一抹孤魂,他与清风道人结下因果,在这个世界有了归宿。
拜师后第二天,天降大雪,云隐坐在归舟旁,看着风雪飘摇,说这是隐山年初最后一场大雪。
雪豹带着雪豹崽崽窝在屋子里享受冬季难得的温暖,那束花早就开败,只剩下花枝开始变得干枯脆弱。
云隐尤不死心,往花瓶里面注入清水,期盼着花枝能够再次开花。
清风道人抱着归舟进入书房,书房四面为拱门,透光却不入寒风,所有书都整整齐齐的摆在书架上,承尘无风不动。
从竹简木片到装订较好的纸书,有晦涩深奥的经史子集也有妙趣横生的市井小说,窗棂下摆着一张黑色朱漆五弦琴。
归舟抬头打量书房,不敢乱动,他对书籍有种莫名其妙的敬畏。
清风道人将归舟放在圈椅上,自己去拿书,清风道人边拿书边道:“你得先识字、写字再学句读,最后才能通读书籍。”
归舟喃喃道:“写······字?”
清风道人失笑:“写字,字是道的载体,文字记录的不仅仅是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传说中仓颉造字时天上下粟雨,鬼在夜间哭泣。”
“鬼也害怕告状?”
“当然,鬼怕人告状告到阴司,可见阴间也有阴间的律法,阴律无情啊。文字对于仓颉、人族来说是大功德。”
“我们是散修,自然要旁通类触、不拘一格,如此才能最快寻找到自己的道和修行法门。”
说着,他取出一册《道德经》:“先通读这一本,再去将书房中所有的书籍读通、记下,现在不懂不要紧,日后行尽万里路总有悟出来的时候。”
归舟是个聪慧的孩子,过目不忘,因此清风道人教导的东西、背的书记得很快。
上午清风道人教他写字画画,下午教他句读,晚上留他在书房中看书。
归舟享受这种平静而孤独的生活,他沉溺于经史子集中各家个人对道与术的辩论与阐述,仿佛历朝历代的先贤们在他眼前展开一场场辩论。
山水游记只是轻点一下,对于年幼的会归舟来说,他的寿命还很长,有的是机会亲自去看。
那瓶花还是开花了,因为清风道人悄悄在里面加入了草木生发的丹药。
快到立春时,云隐突然跑到书房,撑着手凑近,好奇地问他:“明月奴,你刚来隐山的时候是怎么认出来我是隐山的山神?清风提到过我吗?”
归舟放下手中的竹简,摇摇头,指一指自己的眼睛。
“你怎么跟清风一样,什么都不说,指着眼睛要我自己猜。”
云隐小声嘟囔着,进而疑惑:“难道······你能看出我的真身?”
“不,我只是能看到你的三世命运因果而已。”归舟斟酌着开口。
“怪不得,那命运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云隐干脆席地而坐,托着下巴,满眼好奇。
“嗯·····就像提着傀儡的丝线一样,连接着人的四肢头颅,人就像是戏台上的傀儡,被控制着向既定的命运走。”
归舟尽量用精准简单的词汇形容。
“我的前世是怎么样的?”云隐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继续问。
归舟直视云隐翠绿的瞳孔,好半晌才轻声道:“你是个封国的公主,你的母族在政治斗争中失败、族人被先帝清算,你的父亲要被接到长安做皇帝,所以他需要将你的母亲、以及流着你母族血的你们杀死,以保证自己的政治生涯没有污点。”
“你的母亲预料到,自己留下杀你父亲,让你的哥哥带你跑,你的哥哥死于乱箭之下,你成功逃出王宫,却在进山途中被你父亲派的人一箭封喉。”
“你的父亲对外宣称你们病死。他登上大位,有了更多的子女姬妾,你们埋骨荒原,史书上不曾记下你们的名字。”
“啊,她好惨啊,花儿一般的年级就死了。”
云隐眉心微蹙,言语中带着遗憾。
归舟道:“不要气,那只是你的前世。”
云隐语气轻快,没有一丝阴霾:“我知道啊,普通人遇见这个都要唏嘘一下吧,更何况我前世一定和现在一样,长得很漂亮。前世是前世,现在是现在,我又不是那个倒霉的公主。”
归舟点点头,继续翻看手中的竹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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