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场不分四季酷暑，只有终年的滚雷相伴。
不知是第几把被磨断的刀，断了一把，就磨另一把。
磨刀石都坏掉了好几块，临平依旧找来最好的刀，磨到吹毛断发再毁掉。
临平磨着磨着，没来由的，又升起恨，恨归舟，恨他两世为人，眼中从来没有自己，从不肯……不肯正眼看自己一眼。
是了，不论临平怎样催眠自己，有些事都是改变不了的。
元明过来的时候围着临平转了两圈，啧啧称奇。
临平横他一眼，继续磨刀。
黄陵真人匆匆赶来，拉走元明，免得师兄弟打起来。
还没进大堂，元明就嚷开了。
“哎呦，师父，你看他，”元明抹着眼角的泪，“明月奴多好一孩子啊，他怎么就盯上了呢？他俩见都没见过啊！”
黄陵真人打着扇子，无奈道：“这……清风的徒儿我自然信得过，你小师弟的德行又不是不知道。
我都打算讨点孟婆汤给他灌下去了，省的祸害人家好好的孩子。”
“那你怎么不去给他灌孟婆汤啊，家里俩孩子成日提心吊胆，就怕他啥时候杀出来。我膝下就这根独苗苗，清风也是。”
“这不就找你跟元亭来商量嘛，吼什么吼！”
元明翻了个白眼儿，道：“师父你明说吧，准备咋办。”
黄陵真人沉默。
过了会儿，元明叹气道：“师父你若真狠得下心，师弟如今这性子早扭过来了。
我如今也收了弟子，做父母的一片心意我也是知道的。”
“你俩先去想办法套套话吧，我看不清临平身上的因果。”黄陵真人吩咐道。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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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夫人死于今年，死时正下了场大雪，她看着厚重雪压弯了一枝纤细桂树枝，吐出一口气，阖上眼。
半生风光，一世夙愿，都放下了。
放不下又能怎样呢？
张姨娘不免生出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她的葬礼办的十分风光，连张姨娘都不得不承认——光看葬礼的规格，外人便要称赞对白家主对夫人的爱重。
世交长辈、好友同僚、连带着旁枝，零零散散数百人，闹哄哄，各个满脸悲痛、嘴上安慰，好似有多深的交情。
不论有多闹，白榆姊妹几个都不掺和，安安生生待在角落，尤其白松，好似几日之内被抽干心力。
白榆双眼发直，木着一张脸，呆愣愣的；白樟悲痛欲绝，几次哭昏过去，被侍女扶下去······除了白枫。
白枫躲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冷静地观察各个人脸上的表情，悲痛的、冷静的、怜悯的……千人千面，不一而足。
白家主请来家中长辈安排葬礼，自己则有条不紊地安排宾客、迎来送往、交际应酬。
张姨娘躲回自己的房间，眼睛微微红肿，不好出去见人，一日三餐都尽量在房里解决。
出门时，经白枫提醒才赶紧擦去泪痕，补上妆容，好看起来体面些。
长辈十分喜欢杨夫人，对于她的早逝心里也有些猜测，唏嘘不已，拉过张姨娘千叮咛万嘱咐，叫她多注意些孩子。
张姨娘强打起精神应下，拉上孩子们走完葬礼的流程。
白榆转过头，看着张姨娘的面容，只觉陌生，耳畔噪杂的声音似从天外传来。
接下来几日他像个提线木偶，被推着，一部一步送行人踏上归途。
杨夫人生前留下遗言，请人将她葬在高山之上，张姨娘强忍悲痛亲自为她挑选了一块风水宝地。
白家主本不情愿，可终归拗不过白榆，只得让步，直白道：“我如今是压不过你，你执意如此我也管不了。
所有人都知道你母亲未来要与我合葬，只要你不堕掉家里的面子，随你吧。”
因此，对外宣称杨夫人葬在祖坟，山上那个是为了完成遗愿设立的衣冠冢，实际上么，祖坟里是空的。
水陆道场、下葬、埋土······这一切的一切，组成一场荒诞而残忍的梦，过了个把月，梦醒了，白榆沉默着换上粗布麻衣，去林夫人的墓附近结了个草庐守孝。
白家主不置可否，世人重孝，这是个积累名声的好事，没必要反对。
云淡月明，春寒料峭，月色如霜，白樟仰头望月，三味观的玉兰树嶙峋，有花无叶，枝桠托起玉兔，满地落下玉兰的影子。
已两月有余，白榆听风声、水声，山风带来草木和雨的味道，有些冷，与白樟仰望同一轮明月。
“娘，黍子大了，”顿了顿，白枫似是思索，放软声音，“母亲已经去了，人算不如天算，她生前的谋划还是要变的，虽说黍子命中无姻缘，可······”
话未尽，‘啪’，白枫头一偏，脸上浮出红色的巴掌印，口腔泛出甜腥，舌头顶上上颚肉，热和痛后知后觉泛上脸颊。
张姨娘眉目冷然：“只要我活着一天，休要再提此话，去回你父亲罢。”
白樟年幼体弱，杨琳琅与张泉石怕她早夭，求遍了大大小小的神仙庙宇，最终求到了元明跟前，元明说白樟命格特殊，最好出家。
果然，出家后白樟病得少了，人也开朗的许多。
杨琳琅与张泉石商议一番，杨琳琅道：“仙长说黍子生性不受拘束，志在四方，命中无姻缘，送她去道观出家也好，一为平安长大，二来逃避姻缘。
若将来真有看得上眼的郎君，还俗便是。再不行，你给她选几个干净清俊的郎君，泄泄火。”
张姨娘从回忆中抽身，场面一时静得可怕。
屏风上的影子影影绰绰，形成对峙之态，守在门外的小丫鬟只听见隐隐约约的争吵声，还有瓷器破碎声，虽害怕，却徘徊不敢进。
白风沉默片刻，轻声确认：“是，可，父亲说的，并没有错。长兄和妹妹应当生在寻常人家的，长姐与我，才是同道中人。”
张姨娘无力跌回椅子，挥挥手让白枫出去。
忽地，张姨娘取出白榆留下的纸，笔尖悬停半晌，鹦鹉尖叫一声，惊醒了她，吐出一口浊气，终于落笔。
好容易才等到白枫出去，看起来似乎······面色不虞，小丫鬟赶紧低下头，不想节外生枝。
又过了好一会儿，里头传出一道嘶哑的声音：“去，叫碧云过来。”
小丫鬟轻轻应下，扭头去找刘碧云去了，刘碧云正在描花样子，赶紧放下活计，把小丫鬟拉进来倒茶水。
“碧云姐姐，姨娘找你，似乎与三郎君起了些冲突，特别吓人，好像、听着还摔了好些东西呢，没敢细看。”
“你放心，我有法子，你等着，歇歇脚，吃些果子，我一会儿回来。”
碧云帮小丫鬟安排好，换了身体面衣裳去回话。
大堂已经收拾过了，碧云敏锐地发现少了两个薄胎瓷瓶。
“碧云，来了，夫人晓得你打算出去，生前已将诸事安排妥帖。
这是你的户籍和放身契，卖身契官府那边已经销了，重新上了户籍，置办了几处宅子，或卖或住端看你自己，不必有后顾之忧。
对了，夫人为你留了些傍身之财，我一会儿取来给你，你平日不好奢靡，踏实肯干，又学了些手艺、读了些书，有些积蓄，足够你在这世上安身立命。
那对不靠谱的爹娘夫人已派人打发了去，户籍上的名字也改了，随了你祖母，姓燕，名叫燕归。
夫人说你几次提到过要改名，尤爱‘似曾相识燕归来’这句，你是她最得意的学生，她怎么听不懂你的弦外之音呢。
你自由了。”
张姨娘开门见山，拿出户籍和放身文书交还。
刘碧云抖着手收回几页薄薄是纸，轻飘飘的纸张似千斤重，压住刘碧云半生自由。
恍惚间，她忆起当初杨夫人考校她的功课后，赞她的文章：“朴实恳切、言之有物，无前朝胡乱堆砌、靡艳浮夸之习气，可惜榜中无名······罢了，你有才名，日后立足世间也容易得多。”
刘碧云，不，燕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不知怎样回到房间。
直到小丫鬟拍她肩膀，惊回了她的魂儿。
燕归回过神来自己坐在床上，小丫鬟回去干活了，还有股不真实感，脚下绵软飘轻，如在云端。
“碧云姐姐，姨娘叫我偷偷给你的。”这是白家的表小姐，今年不过七八岁，一团稚气，将一个沉甸甸的乌木妆奁交予燕归，钥匙早同文书一起交给了她。
燕归晓得张姨娘的深意，一时无语凝噎。
四下无人之际，燕归打开妆奁，彩宝玉珠、银票金条、碎银地契······不多，却极贵重，就算捐个官都够了。
出府那天，燕归卸下钗环，背个小布包上了马车，临了突然朝西方深深跪拜了下去。
偶尔午夜梦回之时，燕归也会想起白家的日子，会漫无目的地想，琳琅与泉石，世家藏于匣子的美玉、山中野泉水底下的岩石。
美玉易碎、岩石冷硬，是不是应了命理。
谁知道呢，斯人已去。
归舟早已在岭南，在杨夫人去时已有感应，洒下一杯荔枝酒，权做祭拜。
楚昭那本（第一章）已经修好了，名字叫《一片怨夫文学》，原名《井底引银瓶》
正在存稿的古耽新文《陵上柏》给大家避个雷，里面角色基本没好人，有些甚至称得上缺德带冒烟儿。
杨琳琅就是杨夫人，张姨娘本名张泉石，她们没有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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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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