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04，有人探望。”
冰冷的机械声在空旷的房间回荡。
得不到任何回应，因而它锲而不舍地播报着，像炎炎夏日不知疲倦的知了——但知了可是纯天然无公害，这个该死的电流滋滋声，就是绝对的精神污染。
四面雪白而铺上厚厚的软垫的墙，像井壁般围着正中一张孤独而渺小的，同样雪白的床。
床是实木的，但是只要是裸露在外的部分，无一不裹着看上去就厚实柔软的白绒布面，床脚牢牢焊在地上，哦，忘记说了，甚至连地面都是厚实的白狐毛地毯——价格昂贵，触感舒适，小护士来到这间房里最大的乐趣便是感受着自己的脚脖子没进细软的白绒毛里。
房间的主人刚被吵醒，不耐地掀开势必要把自己捂死的厚被子，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手就干脆利落地抽出脑袋下的枕头一把甩向天花板的通讯器。
泥牛入海的一砸，声音半点不带消停。
如果可以，洛郁多希望手里是一把榔头，直接把烦死人的通讯器砸个稀巴烂，可惜他不能。
他是个精神病，被软禁在精神病院，为了防止他自杀，或者杀人，这个房间的任何一切都不能是对个体生命构成伤害的威胁。
洛郁一骨碌翻起，刚坐在床沿，白墙上都快隐形了的门就无声打开。
像是掐准了时间。
“我的好姐姐。”洛郁刚醒，声音还带着点性感的低哑，前来送熨好的衣服的小护士耳朵尖尖有些红。
洛郁接过带着玫瑰香味的衣服，给了小护士一个飞吻：“真是辛苦了。”
“那个蠢货又来了吧。”小护士自觉转过身，洛郁换好衣服，站起身来，经过她身边时，用低低的气音继续道，“你们要找他涨工资，他现在可是万恶的资本家。”
“不用客气。”
出了房间，就是雪白的长廊，一扇扇门嵌在墙上，却是五颜六色的，门边用铜质牌标着数字：001，002，003……
有规律的数字延伸到洛郁门口就突兀地变成：8104。
洛郁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往会客厅去。
会客厅门吱呀一声开了，茶壶翻滚出热腾腾的蒸汽，有些模糊了沙发上的男人的脸。
但洛郁死都不会忘记这张脸。
和自己略带几分相似的眉眼，却是截然不同阴郁的气质，注视人的目光像阴森森的毒蛇，嘶嘶吐着危险的信子。
有时候洛郁都怀疑精神病院是不是收错人了，他的好弟弟看上去更像精神病人，还是危险系数极高的那种。
当然，行为也像。
“亲爱的哥哥。”沈季泽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他右脚有些跛，却制止身后保镖上前的动作，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洛郁面前。
洛郁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就撞上坚实的肉墙，两个彪形大汉挡在自己身后。
洛郁翻了个白眼，下一秒就被揽进一个不算温暖的怀抱。
洛郁很想知道，为什么自己比他大两岁，他能比自己高了快半个头，体形也差别巨大，搞得想揍他都有点吃亏。
“我好想你啊，哥哥。”沈季泽在洛郁耳边轻道。
洛郁嫌恶地扭开头。
“那就把我放出去啊，”洛郁推着沈季泽，推不动，他被牢牢圈住，“天天看着我，保证你看到想吐。”
“那可不行。”沈季泽终于放开洛郁，但还是箍着他的手臂，将他拉到沙发上坐下，亲密地贴在自己身边。
“你那么聪明，又那么讨人喜欢。”
沈季泽一手像滑腻腻的蛇般缠上洛郁的腰，一手用手背轻碰洛郁的脸。
“我如果不把你看好，你很快就会重新变成光彩夺目的明珠，所有人都会把你抢走。”
“哥哥，到时候，你根本就不会看我一眼。”
“你有病。”洛郁挣扎无果，干脆往后一靠直接将沈季泽的手当肉垫子，会客厅的沙发是华而不实的木头，硌死人。
他双目放空，语气平淡，像快入定的和尚：“我懒得和你说。”
讲了反正也不听。
“要么放我走，要么滚。”
“哥哥。”沈季泽摇摇头，掏出一个平板，播放起一段视频，盛大的葬礼，画面里的所有人都假惺惺地哭着。
“老家伙死了。”
“精神病人继承不了财产。哥哥，所有东西都留给我了，老家伙走之前还让我多照顾你。”
“兄有弟恭，对吧。”
洛郁双拳不自觉地紧紧攥起，指节压的发白。
那个男人从来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他并不难过，唯一不甘心的，便是自己受人暗算受人要挟受人摆布。
还有那笔巨额遗产。
凭什么，那原本就该属于他的。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沈季泽。”洛郁悔的肠子都青了，“我就该把你扔在那里自生自灭。”
他转头看向目光暧昧的沈季泽，嘴角勾起冷嘲的弧度：“你不应该只是断了腿，你应该去死。”
沈季泽脸色阴沉下来，他掐住洛郁的脖颈，洛郁在精神病院待久了，薄薄一片抱在怀里都没有什么分量，皮肤因见不到日光苍白的近乎可以看到暗红的血管。
手下干净而脆弱的脖颈，好像再用力些便可以拧断。
“晚了，哥哥。”沈季泽缓缓说道，目光炯炯毫不掩饰上下扫视着洛郁，“我真的很感谢你救了我，哥哥，你保护我的样子，就像天使。”
“哥哥，我变成了瘸子，但你却那么的完美，他们都看你，你对他们笑，笑的那么好看——”
“这怎么可以，哥哥，我不同意。”沈季泽加重手里的力道，洛郁开始喘不上气，双颊坨红，眼睫低垂更显眼尾上挑，像狐狸一般勾引人。
沈季泽手指轻轻摩挲，看的如痴如醉：“我在地狱，那你就来陪我吧。哥哥，瘸子和疯子，多配啊。”
他突然松开了手，正襟危坐起来。
洛郁猛不丁呛了一口空气，剧烈咳嗽着。
他不是疯子！才不是！
洛郁反手一巴掌甩在沈季泽脸上，什么都不想说，直接动手。
沈季泽无所谓，甚至轻轻碰着挨打的位置，像是在回味。
洛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先走了。”沈季泽理了理裁剪得当的定制西装，站起身来，“平板留给你，好好看看新闻吧，你能多看见我的。”
他走的下一秒，平板就砸在他的脚边，可惜地毯太厚，平板连皮外伤都没有。
沈季泽笑了笑，便离开了。
洛郁胸口剧烈起伏着，身上被他碰过的地方像是粘上滑溜溜的大鼻涕，恶心至极。
有病有病有病！
他走的倒是轻松，只留自己一阵恶寒。
有病！
洛郁脱力地躺在沙发上。
被关在这里应该有两年了……除了从来不说话的医生护士，和总说着恶心话的沈季泽，他都快被世界孤立了。
洛郁相信刚来的时候自己没有病，不过现在——感受着心里一阵阵的自我厌弃与下坠感，浓浓的无奈与悲伤压的他胸口沉甸甸的。
洛郁知道自己真的病了。
冗长而无趣的生活，一睁眼就是白茫茫一片的巨大骨灰盒。
洛郁不止一次想着去死。但他的好弟弟花了大价钱让精神病院院管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洛郁笑起来，轻轻而又无可奈何的笑，紧接着是不再压抑的大笑，狂笑。笑的眼泪都甭了出来。
他根本死不了。
多可悲啊。他就像一只被囚禁的金丝雀。
“洛郁？”
门口似乎又有人进来了。
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洛郁止住笑，起身，对上面带讶异的脸。
“今天客人可真多呀，”洛郁轻轻擦掉眼角的泪，扬唇，那张脸被渲染得像精致无暇的假面，“好久不见，李义加。”
来人眼眶有些湿润，靠近了些：“真的是你啊，洛郁……你还好吗？”
“我很好。”洛郁说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找了你弟弟，他带我来的。”李义加捡起地上的平板，小心放在茶几上，坐在了洛郁对面。
“老李，”洛郁突然凑近，“我得了精神病。”
李义加吓了一跳，下意识反驳道：“不可能。”
洛郁挑起眉：“这么相信我？”
李义加却是郑重点点头，满脸严肃：“能从那个游戏里活着出来的，心理一定足够强大。”
游戏……
洛郁靠回沙发背，他都快忘记自己参加过那个游戏了。
两年，像是两辈子，将他的过去未来狠狠割裂开。
“他不会无缘无故带你来见我。”洛郁看向李义加，“说吧，什么事。”
“我跟他说我要死了。”李义加突然有些伤感，嘴角的笑也拉的苦涩，“想跟你见最后一面。”
“他说理解，就带我来了。”
“老李？！”洛郁眉头拧起，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你怎么了？”
李义加定定地看着茶几上的茶壶，思绪像是飘走了。
“老李？老李！”洛郁有些着急地唤着。
李义加才回过神，看向洛郁的眼里笼罩上悲哀的水汽，声音滞涩：“游戏重开了。”
洛郁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停滞了一秒，莫名有些耳鸣，四肢躯干像软绵绵浸在云端。
噩梦再临。
“什么，游戏？”洛郁从来没觉得讲话这么艰难过。
“我们参与设计的，【噩梦惊袭】。”李义加额头冷汗像黄豆般汩汩沁出。
真是见鬼了。
洛郁右眼突突跳动。
谁这么不要命啊？
【噩梦惊袭】——
洛郁作为主创美工设计师制作出来的一款全息恐怖解密游戏，铺天盖地的宣传推广让这款游戏早早进入大众视野，以至于首发体验官便涵盖全球。
但诡异的是，这款游戏的首发体验官，自杀的自杀，剩下的，就像洛郁一般进入了精神病院。
当然，除了洛郁，其他人可是实打实的疯掉了。
因而外界除了尸体与疯言疯语，得不到关于这个游戏里发生的一切的只言片语。
是的，洛郁为了考察游戏的体验感，也注册了玩家账号。
不正常的使用数据让游戏很快就被封杀，索性洛郁只是一个打工人，顶头上司锒铛入狱，他被调查教育之后便被作为富豪的爹保释。
但洛郁却是经历了一段刻骨铭心难以置信的事。
这款全息游戏——它根本就不是游戏，是杀戮！
游戏里的场景太逼真了，逼真到洛郁真的在为活命想尽一切办法，甚至，将同伴送到危险境地。
那不是游戏。
唯物主义的洛郁在进入游戏之后就不在唯物了。
那是真实的，带着骨肉尸山、血腥恶臭的杀戮。
洛郁坚信游戏被动了手脚，他们来到了异世界。
弱肉强食，处处都是危机。
好不容易通关之后，洛郁回到现世，发现游戏里死亡的人都在现实里以各种方式去世。
这绝对不是巧合。
洛郁为此精神紧绷消沉了好久，甚至据旁人说“简直是性情大变”，也因此，被自己的弟弟算计到这个位于公海孤岛的精神病院。
没人能救自己。
“老板……不是被抓了吗？”洛郁闭上眼似乎又想起鲜血脑浆溅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声音都有些颤抖，“谁他吗又投了这个项目？！”
“疯了吗？”
“没有投资人。”李义加摇摇头，脸色惊恐，“这个游戏……像是有了自主意识。”
“你在任何平台上都搜不到，它会随机下在你的手机里。”
“就像这样——”李义加掏出手机展示着桌面上一个鬼气森森的app。
靠，还真是那个该死的游戏。
“删掉。”洛郁看都不想看这个app一眼，斩钉截铁道。
李义加却摇摇头：“我要玩这个游戏了。”
洛郁猛的一抬头，眼睛都瞪大了：“你疯了？”
“这明明就有鬼，你找死吗？”
“我女朋友进入游戏里了。”李义加的目光澄澈而哀伤，“我要去救她。”
洛郁拧住李义加的双肩：“你会死在里面的！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那是地狱！”
“更何况现在什么情况都搞不清楚，你想进游戏？白白送死！”
“我不在乎！”李义加却异常坚定，“我不能让她孤零零地在危险之中！”
“你怎么找她？”洛郁软下语气分析道，“这么多副本这么多关卡，你有多少概率跟她分在一起？”
“总会有办法的。”李义加苦笑，“我是个孤儿，只有她对我好。”
“我答应她要保护她的，我不能食言。”
洛郁头疼，他放开李义加，靠回自己的位置，揉揉眉心：“好好好，随便你。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我最多就是给你默哀。”
“洛郁……”李义加犹豫很久，才开口道，“你能陪我吗？”
他的声音轻到快听不见。
洛郁冷笑：“我不傻。”
李义加迅速站起来：“谢谢你，我知道不太可能……但我还是想试一下。”
“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李义加走了。
洛郁看着他颓唐失落的背影，还是有些伤感的。
他和李义加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算了，人各有命。
洛郁最后还是带着平板回了房间。
但是没有网。洛郁只能靠无线新闻和相册里几百张沈季泽的照片打发时间。
洛郁看着密密麻麻的照片，各种角度各种风格，甚至，还有私房照……
他这个弟弟，是真的有病。
洛郁一秒都不想多看，直接划掉相册，刚想关掉屏幕，就看见干净的桌面上一个“安装中”。
【噩梦惊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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