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场不小的春雪,但一早推门,顾悄就见天色放晴了。
二月二,这个春日里极其重要的日子,恰逢雪后初霁,无疑是新一年好光景的绝佳彩头。
苏青青天不亮就张罗着下人小厮,挑着龙头灯到顾氏祖宅的“状元井”里请“龙气”。
那边早有顾氏大家长率人开井,逐一向族人分龙气和喜气。满满一桶“龙气”由两个家生小厮合担,扔进一枚通宝钱后,边洒边回。
这活儿还得老手干,一路要水痕不断,主家新年才福运绵延;洒完还得剩着半桶新水,这才寓意着喜庆有余。
主家点灯祭祀后,小厨房舀出一瓢,就着新擀好的饺子皮,下了一锅“龙耳”应景。
待顾悄吃饱,苏青青又牵过小儿子,拉着他坐到妆台前,用一把绑着彩线的剪刀,轻轻剪下他一缕头发,细致地用多余彩线缠住,包进丝帕里,放入一个精致的匣子里收起来。
那匣子里已有数个这样的帕子,想来是历年二月二苏青青的手笔。
五十余岁的妇人不再年轻,眼角眉梢更是多了许多皱纹。
她口里十分虔诚地念着,“二月二,剪龙头,一年都有精神头;二月三,奉文昌,不求金榜题名,只愿我儿长命岁岁无忧。”
咳,二月初三是主功名的文昌君诞辰,不少人家会同时替小童行开笔礼,以讨个科举登第的好彩头。
只不过他娘所求,比较另类。
等到老母亲前前后后摆弄完节日的各项讲究,顾悄好容易登上小马车,司鸣的公鸡已叫了三轮。
琉璃替顾悄整好行装,门前送他。
她塞过来一把糖料豆,没忍住掩唇逗着小公子,“今日按俗应去踏青,稍后老爷就要带着咱们出门,三爷真的不想去吗?西山的关庙,今日有难得的祈福庙会呢。”
“瑶小姐昨日就与我们几个商量好了,今天正正好去那边,买可心的小玩意儿,再顺便挖挖野菜。”她故意说得动人,“咱们就去林子深里头,寻那才冒头的藜蒿、春荠,割溪水边的嫩野芹、茼蒿,说不定我们还能好运气,捡到柴草堆里搭窝的五色锦鸡。”
真真是好黑心的一家人,每一个都在诱惑他不要学好。
顾悄一脸挫败地望着他的大丫头,微微泛红的桃花眼里尽是无奈,为了互相伤害,他在原身记忆里寻出一道极费工夫的菜谱,道,“琉璃姐姐,那今晚刚刚好可以吃你亲自做的芙蓉百蕊豆腐,就用那鲜活的野鸡吊出高汤,再用新鲜摘回来的荠菜提鲜勾味,最后再佐以有毛的、有鳞的、有根的红白绿肉切成的纤毫细丝……”
见琉璃脸上再也挂不住笑,顾悄上前一步拉着她袖子,“好姐姐,你会满足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吧?”
原身一贯体弱,一十六岁,也才一米六,还是个矮冬瓜,原就比高高瘦瘦的大丫鬟还矮上一小节,这会隔着车窗,身体前倾,微微探出头撒娇,更是显小了不少,琉璃就算知道小公子在使坏,一时也不忍心拒绝了。
她伸手,点了下顾悄脑门,“行吧,怕了你了。今日须要早些下学,莫叫老爷夫人操心。”
顾悄老老实实应了。
从顾宅到族学,马车小跑着过去,要小半个时辰。
顾悄一路将升级考书目默记了一遍,操心了片刻原疏的旬考,也就到了。
他来得不算早,外舍已经到了不少孩子。
他们围在一处磕着各家新炒的料豆,叽叽喳喳热烈讨论着什么。
“你们听说了吗,子繁昨夜被他爹连抽了十鞭子,要不是他奶娘死命拦着,人都要抽没了。”
“我家跟他家隔着一条街,亲眼见着林大夫被连夜抬上门,摇着头叹着气走的。”
“庶子本就难做,这一出过去,长房哪还有子繁的立足之地!”
“都怪那顾悄,明明什么都有了,还非要在族学里寻子繁的不是。”
见顾悄进门,小子们登时收声,一哄而散。
而他昨日落座的桌子,已不知被谁撒了一台面的黑墨汁,黏黏糊糊,眼见着是坐不下人了。
顾悄瞟了一眼,几乎是立即就决定换个位子。
外舍空桌不少,何必在一个桌上吊死?
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在小伙伴们喷火的目光中,挨着一个**岁的小娃娃坐下,嫌不够似的,他冲着同桌微微一笑,意有所指,“也不知道是谁,将墨汁撒了满桌也不收拾,这是指望秦老夫子亲自动手吗?”
后排的始作俑者闻言,想到昨日老夫子才发的威,心下抖了一抖。
于是,作弄人的谁也没作弄上,不得不悻悻挤了抹布,自产自销了恶果。
紧赶慢赶,那少年终于在秦老夫子来前,收拾好一片狼藉。
只是冬日里,因劳作湿了大半截的衣袖,注定整个日间,他都有的难受了。
“叮铃叮铃——” 秦老夫子可不管学生间的暗流涌动,兀自摇着铃。
他坐堂的风格,就是耷拉着眼皮做一个无情的复读机器。
学霸的学习风格,就是你念你的,我学我的。
顾悄再次发挥神一般的自学速度,开始攻最后一本千家诗。
他沉浸在记诵的快节奏脑部运动里,直到身边一只小手,偷偷拉了下他的袖子。
顾悄翻书的手一顿,侧头望向新同桌——一个圆头瓜脑的七八岁小童。
小童梳着两个小羊角,一双大眼睛不灵不灵地眨巴,见顾悄望过来,他糯糯地问,“叔公,这个至……要肿么念?”
小朋友大约在换牙,说话间还有丢丢漏风。
顾悄内心“嗷”了一声,顿时觉得心脏被萌化了。
这种大眼萌娃,神仙来了也遭不住啊啊啊啊啊!
顾悄不是神仙,他白嫩的面皮绷得死紧,瞄了一眼小童指的地方,十分正经地教小朋友念了一遍,怕他记不住,还给他随手配了个图,方便他看图识字。
小朋友瞪大了眼睛,一副“哇好厉害”的表情。
他看看顾悄,又看看顾悄画的图,最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拿着顾悄当家教,一股脑儿将不会的,都问了一通。
这个小豆丁名叫顾影停,很是聪明,发现跟着顾悄有肉吃,仅用了一个上午,就开始自来熟地顾叔公长、顾叔公短喊个不停。
他不仅长得甜,还特别会拍马。只见他弯着大眼睛笑得十分纯真,小大人似的说,“顾叔公好腻害。阿娘说得对,准太爷爷一家都腻害。所以,叔公你会一直做我同桌吗?我再也不想堂考被夫子打手心了。”
感觉被套路了的顾悄:好像除了点头,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顾影停还特别会来事,也不知他怎么替顾悄做得宣传,短短一个堂休后,顾悄再次回到座位,就有好几个七八岁小孩子排着队向他求教。
饶是老油条如顾悄,也没想到自己竟会以这种方式“融入”新集体。
顾家基因不错,奶娃娃们一个个长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水湾湾,只一个照面,就让被卖了的顾夫子甘心替他们数钱。
好在小朋友的问题大多简单,不外乎字怎么念,记不住字形,或者哪段话背不下来,答了几个,顾夫子手痒,决定替小童们画一本识字入门,好解决共性问题。
外舍的主打就是一个认字。
只是这时候还没有完整的启蒙教育体系,不会优待入门孩童们,所有私塾义学,都是一个套路,夫子拿着基本入门教材,上来就是囫囵的死记加硬背。
学生究竟学得下几分,全看天分和勤奋。
这也是为什么,仍有十几岁的孩子,卡在识字环节,无法精进。
顾悄虽然不是做幼教早教的,但他熟读说文,原身又画的一手好没骨画,这活儿可以干。
虽然将两百来个独体字,转化为绘本,是个不小的工程,但顾悄丝毫不慌,毕竟家里还有顾父、顾情以及琉璃等一众苦力,顾夫子无所畏惧!
于是乎,在一群七八岁小豆丁的萌闪攻势下,顾劳斯跨界,顺带拓展了幼教副业。
伴着老夫子催人好眠的复读声,他一心两用,很快敲定了要画的字,并按照实用度做了简单排序,附上备注。
万事俱备,就等着下学回去奴役苦力了。
只是今日不同的是,夫子领学完,紧接着的却不是惯常的自习诵读环节。
教室外,休课集合的大钟难得响起,秦老夫子闻声,轻咳一声,朗声道,“今日二月二,县大人于关庙祭圣帝君,以身垂范躬耕祈福,特令辖域内所有学子前去观礼。诸位即刻收拾妥当,随我一道出发吧。”
少年们一听,无不欢呼雀跃。
可见不管哪个朝代,不用上课的快乐都是共通的。
小麻雀们叽叽喳喳,兴奋地讨论起往年庙会有多热闹,扯着扯着,又憧憬起等会将要见到的县学大佬们。
休宁自古人杰地灵,孕育了顾氏、原氏、谢氏等书香世家,曾经创造过一科二甲五十七人,三十人出自休宁的盛况,不少一省大员慕名,将子弟送到此地就读,是以,休宁官学里,集聚了大历最优质的生员,这话毫不夸张。
其中名气较大的,除了已经赴京参加恩科的几位,还有青年一代的知州嫡子方白鹿,以及谢家旁系出了名的风流人物,谢长林。
族学这群小子们读书不怎么样,追星八卦却是一把好手,听他们细数这些才俊的一二三事,那可都是娓娓道来,比念“三百千千”顺溜多了。
比如方白鹿第一次下场,在秦淮河畔流连一个月,睡遍了金陵窑姐儿,连南风馆都没放过,最后交了一张空卷回来,将知州气了个仰倒。
比如谢长林与他族叔,那位吏部掌管诸多学子“毕业分配”的侍郎大人关系极好,恩科不下场,不过是为了避顾家锋芒,指着挣下一场三元进翰林呢。
大家说得热火朝天,连急性子的顾云庭,都耐下性子,满眼希冀忐忑着会不会遇到这几个偶像。
唯有顾悄满脑门官司,因为不巧,原身与这两位,都有些不大不小的过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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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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