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虞祝家庄。
祝夫人高坐在厅堂主座,低头看着什么,听到有人进来,头也不抬说道:“跪下!”
来人僵了片刻,不久双膝着地,低垂着头,一身绿衣恍若一枝扎根厅堂的青竹。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祝夫人将手里的东西攥成一团,放到右手边的桌上,转头问道:“郁离,你来祝家多久了?”
“十年。”郁离抬头回话。
“你与英台同龄,我记得你是个孤儿。”祝夫人似乎在努力回想,“英台见你无家可归,可怜你就将你带回了祝家。”说到此处,目光一冷锁定下首跪着的人,问道:“是,与不是?”
与祝英台同龄却是孤儿,说明命不好,祝夫人是在敲打郁离要认清自己身份。祝家收留她是恩德,她若是不好好当丫鬟,就是不知好歹,恩将仇报。
“是。”跪着的膝盖隐隐作痛,郁离挺直脊背,仰着头却依旧无法触及祝夫人的视线。
“你是个聪明的。”祝夫人脸上挂着笑,三言两语道出郁离过往,“五岁进祝家,在厨房待了两年,规矩还没学完,英台就将你讨了去。”
一个聪明人会两年学不完规矩吗?祝夫人的明褒暗贬,郁离一清二楚。
祝夫人紧接着又细数了郁离的聪明事,“英台读书,你跟着。英齐练武,你服侍。倒是难为你了,一个人做两个人的活。祝家这么多丫鬟里,就数你文武双全。”
这样不安分的丫鬟,祝夫人不是没想过直接将人撵走,然而,头一个反对的就是祝英台,高喊着,“娘,你若是要撵郁离走,就连女儿一块撵吧!”
祝夫人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投鼠忌器。再后来,郁离时不时折腾出点新菜谱,使得祝家菜在士族圈内美名远扬,有不少门阀世族拿出家传菜谱同祝家交换,大幅提升了祝家的名声。
三年前,祝家菜还得到了当朝宰相谢安的夸赞,自此名扬天下。
这么一来,祝夫人倒不好开口撵人了,外加祝英台有心相护,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祝家栽培之恩,郁离铭记在心。”祝夫人**裸的嘲讽,郁离作为既得利益者,照单全收。
网上有句话总结得十分精准,“魏晋南北朝,荒唐又美好。男的蒸,女的炒,老的少的串烧烤。”
穿越到这样的时代,不多学点保命手段,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他人盘中餐了。
然而,同样的事放在不同的人身上却有不一样的意味。
主子读书习武是知上进,有志气;丫鬟读书习武是不安分,有野心。
野心是个妙词,最会看人下菜,见了男子就是胸怀大志,令人钦佩。遇到女子,便是贪欲过剩,惹人厌恶。
郁离这般身份、性别注定了她若不想从奴隶生活中寻出美来,就只能在作恶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祝夫人看着郁离脸上的感激,只觉得此人虚伪不已,心中更为恼恨,抄起桌上纸团,狠狠砸向她。
纸团骨碌碌滚落在郁离身前,修长的手指捻开纸团,露出熟悉的字迹。
“本人刘郁离今向祝英台借取黄金百两,五年内十倍偿之。若是违约,罚刘郁离生生世世都做祝英台的.......”
此处莫名出现一块墨团遮去原本的字迹,另一行写着借款时间“东晋380年3月15日。”
这个写法是错误的,因为东晋是后世的称呼,正确的应该是“太元五年”,太元是当今皇帝司马曜的年号。
错误是刘郁离有意为之,提醒她千万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视线从时间处拉回黑黢黢的墨团,借据是不能有涂抹痕迹的,这个规矩刘郁离清楚,当时她写好后交给了祝英台,如今借据被涂抹是谁所为,一清二楚。
被抹去的字是什么,她比所有人都清楚,那里原本写着“小丫鬟”三个字。
从一个自由平等的现代人到生死不由己的奴仆,这是她心中的恨。她自信能还上这笔钱,所以不介意发下最毒的誓言。
而此时取代“小丫鬟”的是另外三个字“好姐姐”。
多出来的字迹不是别人,正是祝英台的。
看着“好姐姐”三字,刘郁离心中动容。
这番情景又刺了祝夫人的眼,气上心头,“一边哄着英台与你姐妹相称,一边骗取英台钱财。你就是这样回报英台的?”
一个士族小姐和丫鬟姐妹相称,她都不敢想这样的丑事若是传出去,祝家还有脸见人吗?定会被天下士族耻笑。
一百两黄金,买一百个郁离这样的丫鬟绰绰有余,至于什么“五年内,十倍偿之。”这不是糊弄鬼吗?一个丫鬟哪来这么大本事?
虽然祝家家大业大,这些钱对祝家不过九牛一毛,但这件事背后却藏着一个致命问题——主不主,奴不奴。
一个丫头连人都是祝家的,还敢伸手向主子借钱,天底下竟有这种荒唐事?
往小了说是奴大欺主,往大了说是奴夺主位。
“祸害英台还不够,你还敢把手伸向英齐,祝家容你不得!”提起此事,祝夫人不由得怒火中烧。
昨日祝英齐外出归家,这次出去的时间比以往长了一倍,祝夫人忧心是不是祝家在外的生意出了什么问题,一番询问才知道是刘郁离托祝英齐给她在京口的亲戚送些东西,因地址太过粗略,寻人耽搁了不少时间。
向来精明能干的祝夫人当即意识到不对,什么东西不能托别人非要祝英齐送?逼问之下得知是钱财,而且高达百金。
由此牵扯出一件大事,一个丫鬟哪来这么多的钱?
祝夫人突然想起两个月前的一件事。祝英台以买书为名从家里支取了百金,她当时还好奇什么书这么贵,祝英台解释说是那谁谁留下的孤本,所以特别贵。
思来想去刘郁离手里的百金是从祝英台那边拿到的,祝夫人一想到祝英台为了一个丫鬟骗自己,就气得肝疼。
昨日趁祝英台外出之时,祝夫人进入房间一番搜寻,找到了祝英台放在盒中的借据,看清上面内容时,差点没气个半死。
郁离算什么人?一个奴仆竟把祝家小姐、公子使得团团转,这不反了天了?
祝夫人眼若寒冰,“郁离,你可知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只会自招祸患。”胆大包天的奴才还是早日处理了好,省得日后惹出更大的祸事牵连祝家。
“夫人,请听郁离一言。”刘郁离上前几步,眼含悲希冀,“汉室衰微,盗贼四起,祝家有钱无权,祸患已近啊!”
任谁看,上虞祝家绝对是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殊不知三年后,祝家会遭遇山贼劫掠,死伤无数。
而这次灾难只是开始,准确来说祝家的灾难不过是乱世的一抹剪影。
十来年后,晋国接连有人造反,无数士族沦为尘土,连王谢这种顶级门阀都会遭遇灭门之祸。
甚至用不了几十年,东晋也会灭亡,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这是一个不为刀俎便为鱼肉的时代。
一开始,刘郁离只把祝家当做成年前的跳板,但祝英台对她真的很好。她想读书,祝夫人不准,祝英台就坚持让她当伴读。
她想学武,祝英台就给她创造机会偷师,还央求祝英齐私下指点。
她要借钱,祝英台二话不说就借给她。借条还是她主动写好逼祝英台收下的。
哪怕是祝夫人,看不惯她的出格行为,最多时不时敲打一番,从没用过阴私手段。
不管如何,祝家庇护了刘郁离十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努力保全自身时也少不得为祝家筹谋一番。
一年前,她以盗贼多发为名,劝祝夫人招募退伍士卒训练部曲,增强防守不被采纳,还被祝夫人认为行事僭越,心思不轨。
刘郁离没有气馁,转而想出另一条计策,让祝家走天使投资人路线。她知道下一轮上市的A股是谁,寻亲的百金就股资。
趁着现在大佬创业初期,穷困潦倒,祝家雪中送炭,结下情谊。有了这次往来后,她会想办法诱导祝家持续加仓,待到上市之日,不仅能保祝家一世安稳,还能荣泽三代。
只是这些筹谋,刘郁离无法对任何人言明,祝夫人连她增强防卫的建议都不理会,又岂会听信她其余的谏言。
刘郁离的话落到祝夫人耳中反成了恶奴怨愤之言,“来人!将郁离拉下去打三十大板,逐出祝家。”
刘郁离脸色大变,不是害怕,而是为祝夫人的翻脸无情,她预想到祝夫人会生气,却没想到祝夫人连个分辩机会都不愿给她。
为了保全祝家,她想了很多计策,就差写一篇《隆中对》了,不由得哂笑一声,“我成小丑了!”
没过多久,进来两个家丁,面有难色,这是夫人第三次要逐郁离出门了,前两次均被小姐拦下了,这次万一再赶不走,以郁离睚眦必报的性格,少不得给他们穿小鞋。
就在他们犹豫要不要上手将人拖出去时,听得对方开口了,“我自己走。”
说完,刘郁离朝着祝夫人,顿首一拜,什么也没说,站起就走,刚转头见银心半个身子躲在门后,露个头,朝着她一通比画,暗示小姐快来了。
多年来的默契,刘郁离懂她的意思,但这一次不一样,祝英台来了也没用。
说曹操曹操到,刘郁离正要踏出厅门,祝英台就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娘,这次郁离又怎么惹你了?”
“娘,你别生气。我回去好好训她。”说完,祝英台转头背着祝夫人朝她眨眼睛,暗示她好好配合,赶紧认错。
刘郁离摇摇头。祝夫人是个好人,她却当不了一个好奴才。这是根本矛盾,无法调和。
“英台,你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我由着你。”祝夫人看了家丁一眼,示意他们把人带下去。“如今,你也到议亲的年纪了,可不能再胡闹。”
祝英台眼见家丁要把刘郁离带走,急了,疾步上前,抱着祝夫人手臂,哀求道:“娘,我与郁离情同姐妹,看在女儿面上,再饶她一回吧!”
情同姐妹四字直接踩爆祝夫人雷点,怒喝道:“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你生了个姐姐!”
“娘!”见祝夫人如此生气,祝英台知道事大了,跪倒在地,问道:“不知郁离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娘要打她三十大板不够,还要将人赶走。”
“尊卑不分,胆大妄为,她犯的错还少吗?”这样的人不能再留在英台身边,太危险了。祝夫人低头看向祝英台,“借据的事,你不该给娘一个解释吗?”
“一点钱而已。况且,郁离给祝家的菜谱莫说百金,千金、万金都值得。”祝英台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郁离需要钱,而她又有,给她用用,怎么了?说话时,回头瞅了一眼身后,见家丁带着郁离往外走,大喊道:“住手!”
两个家丁齐齐看向祝夫人,见她没有任何指示,顿时明白了,直接将人带走了。
“她是祝家丫鬟,进献菜谱有功,我已赏她黄金十两。”祝夫人见女儿一脸天真,完全没意识到问题背后的深意,十分失望,解释道:“英台,你为主,她为奴。主子可以赏赐奴才,但奴才不能把手伸向主子。你明白吗?”
祝英台紧皱眉头,满头雾水。娘,今日是怎么了?主子、奴才一大堆,她以前从不这样啊!
祝英台不知道的是,当奴才安守本分时,祝夫人又何必把这套说辞挂嘴边,但当奴才逾越时,必须敲打、警告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上下尊卑,贵贱有序,必要时还要杀一儆百。
没直接发卖或是打死了事,已经是祝家心善了。
见刘郁离被带走,祝英台急红了眼,索性道:“娘要打,连我一起打吧。钱是我给郁离的。主子的错,没必要让奴才担着!”
祝夫人见祝英台不仅完全没有理解她的苦心,还故意用她的话堵人,气得火冒三丈,“你若是不怕疼,尽管去吧!”
祝英台径直起身,急匆匆往外跑,不多时来到后院执行家法的地方。见郁离趴在地上,一家仆手持木杖不断高高举起,快速落下,如急雨啪啪作响,眼泪止不住地流下,“住手!不准打!”
见家仆没有住手,祝英台整个人扑过去,用自己的身子挡在刘郁离身前,执杖人来不及收手,祝英台背部实打实挨了一击,只觉得骨头疼的快碎了。
“住手!”祝老爷突然赶到,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银心。是她见情况不妙,及时去搬救兵了。
“英台,你没事吧?”见祝英台挨了一杖,祝老爷心疼不已,朝着行刑的家仆骂道:“小姐叫你们住手,你们聋了不成!”
家丁满腹委屈却只敢认错:“是小人瞎了眼睛,聋了耳朵。”
祝英台扶起刘郁离见她面色青白,大汗淋漓却无一丝血色,心疼不已,不住哭诉,“是我害了你!”
“别哭,路是我自己选的。”刘郁离扯动嘴角笑意没挤出来,反而溢出一丝殷红,紧接着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人事不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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