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幽寂,连灯光都微弱的大院。
哒,哒,哒。
裴越舟收拢的指节将纸质物捏于掌心,他沉眉,淡漠地踏前一步,进了这被淡淡一层白雾笼罩着的大院。
在他身后的那扇略显古老的大门猛地关上,一阵闷响后,是空气中飘扬的尘。
还有两侧远看是微弱的灯光,实则走近看,才看得清是燃着魂脂的鬼烛。
里侧的那扇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敞开的门指引着裴越舟,像是无声地召唤——
快来。
裴越舟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偌大的屋内很空,没有陈设,只有一片漆黑,那扇敞开的大门早已紧闭,空气中只有一股甜腻的香,裴越舟就站在中央,踩着那突兀的石块,半晌,开腔:
“玩的什么鬼把戏。”
裴越舟兀地扯了个讽嗤的笑。
空气中那股气息忽然翻涌成风,迎风飒飒,直往他脸上扑,甜腻的香成了腥臭,直往裴越舟鼻腔里钻。
可裴越舟只是站在那里,眉眼不动半分,垂下的指微微一抬,周身猩红的屏已然将自己包裹。
那股腥臭的气息触上裴越舟的护身罩,霎时间就化为一缕残烟。
“你居然敢自己找上门来引我——”
裴越舟讽笑嵌在嘴角,只是眸底泛着的全然都是冷光,他扫了漆黑的四周一眼,咬得一字一顿:
“胆子大了啊……”
“烛尤。”
纯白的光芒瞬间侵蚀了黑暗,跟着裴越舟的声音一起落下的,是熟悉的茫白中的一抹朱色。
烛尤依旧是一身红衣,她衔珠玉,握环佩,只倚着虚空一坐,那双略微上挑的狐狸眼半抬,眸底却都是恨意,烛尤死死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个男人,笑得狠狠:
“好久不见啊——大人。”
裴越舟毫无波澜。
烛尤掌中握着一枚玉佩,她掂着把玩,涂了蔻丹的指都萦绕着浓浓的鬼气:“过了多久了呢?让我想想……”
烛尤细细地咬着音,眉眼却全是愤愤,她顿了顿,朱红的唇才去续一句:
“整整一千年啊,大人。”
寒意入骨,鬼气寸寸都想侵入裴越舟的肌肤,可也都全然被他身外那层腥红的屏障挡去。
裴越舟定定地看着烛尤,满腔嗤讽尽数收去,只沉沉地、递去一个眼波:
“是你自作孽。”
“是我自作孽吗?”掌中玉佩猛地被捏成灰烬,原本还笑着的烛尤身后忽然涌起巨大的鬼气,一瞬覆盖了整个空间,她几乎是低吼着开腔,“是我自作孽?!”
烛尤猛地站起,那张原本还算平静的脸又开始扭曲,像是气急,连内魂都不稳,她向前跨了两步,却又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硬生生停住脚步:
“如果不是她,我怎么会——”
“烛尤。”一直沉默的裴越舟那双眼忽然抬起,夹杂着汹涌的气息,硬生生将那头的鬼气压制,“你是,想再死一次吗?”
烛尤愤恨的目光愈发毒辣。
她的内魂不稳,魂体在躯体四周窜动,烛尤猛地抬手,缓下气息,将那内魂稳住,好半晌,才重新掀起眼皮:
“一千年了啊,大人。”
烛尤低喃了一句,忽然睁圆了眼,疯得厉害:“整整一千年过去了,你还是……你还是护着她!”
裴越舟不语。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座孤独的碑,浑身的戾气若隐若现,藏得紧紧:
“谁给你的胆子提她?”
“我为什么不能提?”烛尤笑了,她忽然抬起手掌,像是在数,“赵承音、裴越舟……啧,你连名字都算得好好的啊。”
裴越舟微微昂首,端的是居高临下的态:
“你刑满是一个月前,地狱的业火,居然没把你烧死。”
“大人,你是有多恨我呀?”烛尤笑得痴痴,“是很失望吧,我居然没死,居然熬过了整整一千年,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裴越舟乜人:“《狸女》逃走的阳魂,是你的寄生。”
不是疑问,是陈述句。
烛尤一顿,兀地笑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聪明。”
她像是吐了口浊气,满不在乎自己空间的鬼气正死死地被那猩红压制,只重新虚空而坐:
“是,熬过了一千年,终于被我寻得一个寄生的机会——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难吗?”
裴越舟终于扯了个笑,笑得全是冷意:“找我来,再杀你一次?”
烛尤却只看着他。
“这一千年来,你托生了多少世?”烛尤捻着自己的衣袂,掐得紧紧,“当年我被十大阴帅追捕,归案审时,你就已经算好了吧?”
裴越舟不语。
“我那时居然还在问——”烛尤的眸底糅杂着数不清的意味,声线逐渐颤抖,“问阎罗,问三石,凭什么她不受天刑!”
砰。
空间中滔天的鬼怨一瞬炸开,裴越舟的眉头不动声色地一皱,那头的烛尤却已然站了起身,一步步向他逼近,带着愤恨:
“是,我盗鬼壶,杀万鬼,妄修魔道——”
“可是她呢?是谁引我,去魔池洗髓?是谁勾我,落碧泉盗壶?是谁一步步将我困入圈套?!”
烛尤每向前一步,那腥红的气息就顶着她的魂体往外推,可她只笑着,笑得癫狂,看着裴越舟的眼都满是红意:
“凭什么啊?”
“凭什么我剥骨受刑,她却不受天劫,还能托生——承音,她凭什么?!”
浓烈的血腥和怨气层层堆积,烛尤每走一步,都给裴越舟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心口处的枷锁剧痛无比,已经到了运气都无法压抑的地步,筋骨都像浸了毒,可裴越舟的面上都没有泄出一分一毫的裂痕。
他只是稳稳地站着,哪怕垂下虚握成拳的手狠掐着掌心,眸底融进了一汪浩浩的暗色:
“你算什么呢,烛尤?”
裴越舟浑身的戾气好似终究是压抑不住,一瞬迸发,将整个空间震得几乎要撕裂,他像是微叹,可再抬眼时,已经不再掩饰,说得沉沉:
“你凭什么,提她的名字?”
烛尤眸底一晃,她被冲天的戾气震得后退了几步,鬼怨都散了大半,她像是迷茫了一阵,而后一脸惊诧地看着眼前的裴越舟:
“你……”
“我什么?”裴越舟苍白的脖颈忽然蔓上了若隐若现的黑痕,他不再压制,直勾勾地看着不远处怔愣的人,“你有怨大可冲我而来,你那天的怨气,伤了她的魂体——”
裴越舟只站着,飒飒风如悚:
“烛尤,你是想再死一次吗?”
烛尤脸上的诧异已然溢了出来。
她怔怔地看着裴越舟脖子间若隐若现的黑痕,再抬眼嗅了一下他冲天的戾气,半晌,兀地痴痴笑出了声: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烛尤低喃着,笑得越来越大声,笑得胸腔肺腑都在抖,笑得脸上痴狂与愤恨更甚:
“报应,果然是报应!”
裴越舟沉默不语。
“不枉我千年来日日以魂怨诅咒,咒她永不超生——”
烛尤笑着,却笑出了眸前一片水雾:
“我说为什么她不受天罚呢,原来是你啊。”
“你怎么敢的啊,大人?”烛尤看着他,羽睫都在颤,“你永远都在护着她,当年的事罄竹难书,你怎么敢——”
裴越舟却蓦然打断了烛尤的话,他垂下的双拳握得紧紧,那双眸里全是霜寒:“与你无关。”
“我为什么不能提她?”烛尤忽然癫狂,“这千年来,你随她转世了多少次?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可是有用吗,你看她现在——”
烛尤眸前那层水雾终于落了下来,滴落在一片茫白之中,散了那处的鬼气,只一瞬,那处的怨气便更甚了:
“她这一世,连个鬼魂都算不上啊。”
“烛尤。”裴越舟一字一顿,已经许多年没有过这样尽情的释放戾气,“不要跟我提当年。”
烛尤顿了顿,笑开,一字一顿,笃定得满是愤恨与怨毒:
“为什么不呢,大人——”
“即便过了一千年,她还是承音。”
“锁魂,剥骨,业火,天罚——所有的一切,原本都是她的罪啊。”
光漫紧眸底,裴越舟只觉自己的骨骼一寸一寸,都随着烛尤的字句而下,理智在被心口处的剧痛冲溃,溯成一瞬的景。
于是,紧绷的弦松了一瞬。
砰。
裴越舟兀地凭空而起,浑身猩红直往烛尤处冲溃,烛尤怔愣一瞬,想抬手去挡,可扑面而来的戾气竟然连她千年的鬼怨都震得后退,她护住心脉后退:
“你不能动我——”
冲天的戾气和离烛尤脖颈只一寸的五指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裴越舟的唇咬得死死。
烛尤笑得痴痴,面上满是泪渍:“果然,当年是你,是你替她挡了……”
她没有后怕,只是看着眼前的人,像是确定了一直以来的那个念头:
“是你,是你!大人,你怎么敢的啊……你可是世间最——”
裴越舟却兀地抬手,硬生生将烛尤的后半句话阻在了喉间。
“我从不觉得你是真的疯了。”裴越舟落地,浑身杀气丝毫不掩,“我知道你是想激我,想看我这里。”
他面无表情地抬手,将衬衫的领口往下扯了扯,露出了一整片黑痕,毫不掩饰:“满意结果了么?”
烛尤怔怔。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将乌黑的痕迹尽数揽入自己的眸底,衬着肌骨,黑得耀眼。
她想忍,可羽睫一颤,又落下了两行泪来。
烛尤抬眼,满是悲愤:“大人——”
“上三界已然隐世。”裴越舟重新垂下手,像在看一个死物,“你也不要再叫我大人了。”
烛尤哑声,好似受了巨大的打击,一时怔怔。
“你引我来,他们不知道。”裴越舟半垂着眼,“一千年了,烛尤,你在人世作乱,我只会——再次将你斩杀。”
烛尤抬眼,只看着他。
裴越舟后退几步,他开始收敛四释的戾气,眉目的寒霜开始褪去,重新变得平稳:“将买下《狸女》的人告诉我。”
“大人……”烛尤轻唤,兀地笑了,“我凭什么告诉你呢?”
裴越舟却没有管她,只是重新覆好皮相在面,颈间的黑痕全然散去,他站稳,手一转,空间开始抖动:
“我不是不能杀你,烛尤。”
烛尤死死咬着唇。
裴越舟凝她面上半晌,终是沉沉开口:“我们之间那点主仆情分,在你受刑那日已然没了。”
“所以——你好自为之。”
裴越舟不再看烛尤,转身撕破一道小口,抬脚就走。
“为什么呢,大人?”
身后的烛尤满面痴痴,一字一句都落在他的耳中:
“这么多年,你还是护着她,千年来的每一世,你都护她稳稳,就连当年她犯下滔天大错,你都一步步算着,替了她——”
“可是大人,承音看过你一眼吗?”
“大人——”
烛尤看着裴越舟的脚步一瞬不停地走着,终是崩溃地嘶喊出声,浑身颤栗,扭曲又疯魔:
“你替她什么?那是天锁啊!”
“你可是这世上,最后一个神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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