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彻底沉入山峦背后,只在天际留下一抹暗红的残痕。
韩相脚下的土路渐渐变窄,延伸向山坳深处的小河村。远远地,能看到两间低矮的土坯房轮廓,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
“大娃你回来啦?”
一个穿着深灰色粗布褂子、腰间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从灶间走了出来。
她是韩相的母亲,王秀英,个子不高,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红晕。
“嗯,妈。”韩相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略微缓和了一丝。他脱下外衣,挂在门后的钉子上。
“相的咋样?”王秀英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切和期待。
儿子二十二了,村里和他一个年纪的,都生仨孩子了。可儿子不愿意在村里找。但城里来的姑娘眼光高,听说这次介绍的是个省城的姑娘。
从今儿早上,她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眼皮直跳。
一个小男孩也凑过来问。男孩是韩相的弟弟,叫韩里,成绩很好,马上小升初了,韩相打算送他去公社中学念书。
韩相走到灶台边,拿起水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转过身,看着母亲和弟弟殷切的眼神:“成是成了,但换人了。”
“啥?嫂子换人了?”韩里眼睛瞪得溜圆。
王秀英焦急地问:“大娃,到底咋回事啊,不是那个省城的姑娘了?”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里屋的方向。里屋的炕上,靠墙坐着个男人,正就着昏暗的煤油灯修补一个箩筐。那是韩相的父亲,韩大山。早年修水库时被石头砸伤了腿,落下了跛脚的毛病,干不了重活,就在家做些竹编的手艺,换点油盐钱。此刻,他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沉默地听着外面的对话,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忧虑。
“嗯。换了个姓林的女同志,京市来的,在厂办。”韩相言简意赅。
王秀英本来一肚子担心,听完愣住了,这条件听起来更好呀。
王秀英惊讶地一时说不出话,那边韩里问东问起:“哥,嫂子多大?高不高?长的怎么样?好看吗?”
“二十五——”
韩相没说完,韩里垮着脸叫了起来:“啊,嫂子比哥你大呀。”
王秀英现在缓过来了,招呼了韩里一巴掌:“女大三抱金砖。怪不得我今早眼皮跳,左眼跳财,原来是有好事啊。”
她催促韩相继续说。
韩相脑海里浮现出林颂的样子。
女人齐耳短发,穿着考究,灰色列宁装,衬得她脖颈的肤色愈发白皙。袖口扣得严实,手腕上戴着块海鸥手表。
“挺高的,到我下巴这,估计一米六八左右,长得很白净,一双眼睛很有神——”
像是能看透人心底的想法。
“她说结婚后让我跟她去厂里住,还说会帮我在厂里找个工作,但家里这边……”
王秀英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让你去找厂里住?还帮你找工作?”
这是什么女菩萨!
“我爸腿脚不方便,自留地里的活,猪圈里的猪……妈你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王秀英让韩相把心放到肚子里:“你爸和你弟不都在吗?你安心嫁……过去就行。”
“只是,”王秀英皱眉说,“大娃,你大队的工作怎么办。”
“妈,如果这事儿真能成,记分员的活儿,算个人情,让给三叔家的柱子吧。”
王秀英张了张嘴,记分员的活儿在村里可是个香饽饽,轻省,工分还高。儿子就这么让出去?但她看着儿子平静无波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儿子做事,向来有他的道理。
韩相的目光又转向里屋的父亲:“爸腿脚不方便,编筐太费眼,也挣不了几个钱。”
他重新看向母亲:“我会让柱子送你去学开大车。”
“开……开大车?!”王秀英彻底懵了,那可是男人都羡慕的技术活儿!她一个女人能开大车?
“大娃,你……你胡说啥呢!妈一个妇道人家,哪能开那铁疙瘩?不行不行!让人笑话死!”
王秀英连连摆手,但眼睛里那簇被点燃的火苗,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开大车……风风火火地跑在路上……那感觉,光是想想,就让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没什么不行。”韩相的声音不高,“学会了,就是铁饭碗。比种地强。”
-
第二天。
林颂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桌面的文件。
“林干事,”马大姐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姜玉英同志刚才跑我这哭哭啼啼的,说你看不上张连成,跑去跟那个农村的韩相谈了?你这……你这唱的哪一出啊?”
“姜玉英同志这么说的?”
“昂,不过这个姜玉英,当着那么多人面,说你看不上张连成,”马大姐找了把椅子坐下,“这不是让你难做人吗!”
说起张连成来,马大姐多说了一句:“林干事,你别看张连成负担重,但五个孩子长大了准出息。张连成有技术,就是人老实了点,你待人接物好,正好互补,大姐本来是给你说的,哎哟,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让您操心了。”林颂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歉意的微笑。
她给马大姐倒了杯茶水:“不过马大姐,您先别急,喝口水,听我慢慢说。”
林颂姿态从容,语气带着点无奈的坦诚:“下午我去小会议室,心里装着稿子的事儿,有点走神,稀里糊涂地……就走错了门,进了旁边那个小仓库。正好韩相同志在里面等着……我这一进去,再退出来也不合适,就……就聊了几句。”
她抬起眼,目光真诚地看着马大姐:“姜玉英同志那边……我真不知道她跟张师傅谈得那么好。这事儿,怪我心思在工作上,闹了误会。您看,要不……我跟姜玉英同志道个歉?”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显得无心之失,又放低姿态表示歉意。
马大姐脸色早就柔和了下来:“唉,你说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儿也能走错门?那……你跟那个韩相,谈得怎么样?”
马大姐对韩相印象不错,模样好、会来事,但以她过来人的眼光看,韩相和林颂不合适。
这找对象,得找互补的,比如强势的女方和弱势的男方,或者强势的男方和弱势的女方。然而韩相和林颂,都不像能服软的人,两人以后怕是过不到一块去。
“韩相同志人挺好的。”林颂避重就轻,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点羞涩的笑容,“他家里情况简单,他自己在村里当记分员,也算有文化。”
林颂顿了顿,话锋一转:“对了,马大姐,我正想问您房子的事呢。”
“房子?”马大姐的注意力被转移了。
“是啊,”林颂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期盼,“您看,我这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家里那边也催。要是真成了,总得有地方住吧?”
她看着马大姐,眼神带着点恳求,“您也知道,我是第一批跟着厂子进山的老建设者了,按政策,是不是……可以住平房?”
六五厂职工住房有平房和楼房,随着职工人数增加,厂里新建了四座三层的宿舍楼和二十间平房——四居室,带小院子。
马大姐眉头皱了起来:“平房?那都是给拖家带口的老职工准备的。你这还没结婚,按标准,顶多分个单间。再说,那带院子的平房,拢共也没几套,多少人盯着呢!”
“马大姐,”林颂的声音放得更软了些,“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您看,我这情况特殊,要是真成了家,总不能让人家男同志也跟我挤单身宿舍吧?再说了,我是第一批来的,没功劳也有苦劳,您帮忙跟房管科的李科长说说情?要求不高,旧点偏点都行。”
马大姐看着林颂年轻漂亮的脸蛋上那点期盼,再想想她确实是最早一批进山的骨干,心里松动了几分。
这姑娘,京市来的,文化高,工作也踏实,就是个人问题一直悬着,让人操心。如今好不容易松口愿意谈对象,在住房上照顾一下,似乎也说得过去。
“唉,你啊……”马大姐叹了口气,端起搪瓷缸喝了口,“行吧,我回头帮你问问李科长。不过丑话说前头,这事儿没准!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谢谢马大姐!您肯帮忙问问,我就感激不尽了!”林颂立刻绽开一个笑容。
她又趁热打铁:“对了,马大姐,要是……要是申请需要男方的户口材料什么的,您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让他准备好带过来。”
马大姐觉得两人还不一定能成,让林颂别着急:“八字还没一撇呢。”
说完风风火火离开了办公室。
林颂脸上的笑容在马大姐身影消失的瞬间就淡了下去。
好一个农夫与蛇的故事。
她倒是小看姜玉英了。
昨天那样急切想跟她交换相亲对象,现在故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她看不上张连成,好似生怕她跟张连成有什么牵扯。
但张连成的条件,说实话,算不上多么好。可姜玉英的表现,好像很肯定张连成未来过得很好。
林颂又想到姜玉英对韩相的排斥,初次见面,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敌意,可她问过韩相,韩相从来没见过姜玉英。
所以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姜玉英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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