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入目的是遍野的姹紫嫣红,绿意葱茏的树木,一座古老渺小的村落坐落其间。
村落前方的山峦中间裂开道巨大的缝隙,直直将山峦分为两半,地势易守难攻,也容易把自己困在里面。
裂开的山峦之后还有座黛巘,满山的青黑色衬得山腰开满的紫藤显眼吸睛,与前者相比完整但小了不少,只到前面山峦的一半。
临溪村便位于这处黛巘山脚的位置,依山而生。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景色,梨锦即便闭眼都能走。
巨大的山峦缝隙是唯一的出入口,竺拂弦和竺听澜一眼相中这处堪称完美的隐居地,决定在此定居后,日渐村民熟络起来。
山隙间为防不轨之徒闯入,布置了繁杂的阵法,唯有竺拂弦二人及村民能打开。
梨锦推测过各种原因,却未曾想过褚声竟是临溪村之人,也难怪手腕内侧的棠花印记自进了念境起一直发烫。
若是如此,那么青鸟城里竺听澜的踪迹便有了解释。
阳和启蛰,品物皆春,临溪村和外界相比简直像是世外桃源,隔绝了权势争夺,人心的勾心斗角。
好景不长,梨锦漫步在人群里,由于是回忆,周遭的人是看不到她的,时不时有路人穿过她的身体,急急忙忙赶活。
每走一步,画面时刻都在变化,褚声每日抄书,半夜提笔苦读,竺拂弦时不时的关照,一切好像从未变过。
打破这份美好的是画面最后停在了竺拂弦满身伤痕的一幕。
村民拿着式样不同的锋利锐器,颤颤巍巍地对着半跪在地,狼狈不堪的竺拂弦。
褚声挡在竺拂弦身前不肯让步,他的双手捧过诗书,拿过狼毫,写过文字,唯独没有举过匕首抵在活人胸口。
褚声握匕首的手剧烈颤抖,眼眸尽是惊惧,他朝着竺拂弦摇头,眼眶盛满清泪,嘴唇被咬的泛出血迹。
“瘟疫是冲我来的,连累你们我罪不可恕,割一刀,只要……只要喝了我的血就没事了。”
“还好阿澜上山了,不然看到我这副模样,恐怕得伤心了咳咳。”
竺拂弦眼神不舍的盯着山隙的左边山峦,仿佛能看到小姑娘满头大汗,卖力采摘采药的画面。
褚声没能下手,是竺拂弦亲自握住他的手划开自己的手腕接的血。
锋利的兵器划开血肉的感觉让褚声霎时睁大眼睛,耳朵一阵嗡鸣。
鲜血流露出药草的苦涩,一滴一滴如水流滑落杯盏,场面混乱诡异。
之后的无数个夜晚,褚声都会梦到竺拂弦被他放血的画面,尽管是他握住自己的手。
但下手的也是自己,明明可以挣脱,他因为恐惧害怕忘了反抗,任由竺拂弦动作。
褚声扪心自问,自己是真的害怕,还是存有私心。
刺破血肉的感觉,血液温热湿黏的触感,每次梦魇惊醒时,褚声抬手擦汗便会看到双手沾染的红色,无论怎么清洗也洗不掉。
铁锈带着草药的味道,他捂住嘴失态地蹲坐在地方干呕。
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汗湿的不成样子。
褚声没有选择科考,找了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做饲鸟营生,命运的轨道缓慢运转。
和传言描述的大差不差,他遇到了江雨月,女娘眼型圆润,眼角天生下垂,和她温婉的名字不一样,是个内敛温吞的性子。
自遇到江雨月那日后,褚声的梦魇奇迹般的缓解,且有痊愈的迹象,取而代之的是船栏边的嫣然一笑。
对褚声而言,江雨月是解药,是让他从深渊里解脱的船只。
就这样如凡世所有相爱佳侣,关系自然而然的拉近,感情日渐上升。
如果不是竺听澜插手,也许他会一直在这场美梦里,最终得到救赎。
可命运弄人,因果有报,这场美梦并未持续多久,定亲前天分别之后,褚声发现竺听澜找上了江雨月。
褚声不知其缘由,只好在前一天再次约见江雨月,结果没等来江雨月,等来了突然现身的竺听澜。
竺听澜神情恶劣,同他说道自己告诉了江雨月他的过往,所作所为。
心上人知晓自己的未婚夫曾祸害过别人,不知作何感受。
褚声慌神了,理智荡然无存,和竺听澜大吵一架,一步步踏入竺听澜精心编织的陷阱。
竺听澜见计谋得逞,笑意寒凉刺骨,有些嘲弄。
定亲当天城外,褚声收拾行囊自觉无颜面对江雨月,他回眸看了眼生活许久的城池,狠心转身离开。
竺听澜隐去身形跟在褚声身后,直到附近荒无人烟,手提一盏亮着点点萤蓝的珍珠流苏绛纱灯。
萤蓝色的光芒不是萤火虫,而是几缕困在里头的魂魄。
褚声搭了小丛篝火,拿着准备好的馅饼咬下,下一秒饼子掉落进草丛。
呜咽痛苦的挣扎声在静谧的夜晚让人悚然。
随着重物落地一声响,一切又回到平静。
梨锦的视角停在这便没了后续,这时,她抬起手腕,一瞬间皙白的肌肤变为透明。
又来了。
看样子,竺拂弦逝世蹊跷,竺听澜也许只知和村民有关,迁怒于此。
得弄清她搜集魂魄的目的。
再回眸时,手腕的皮肤一如既往的细腻柔软,让人不禁怀疑方才消散的一幕好似是错觉。
只有梨锦心里清楚,并不是。
现在看来,江雨月怕是通过那面铜镜看到了临溪村事发的场景。
且这幅场景恐怕经过竺听澜刻意修改,变成褚声为了活命,恩将仇报,反捅了竺拂弦一刀。
不然江雨月不可能这么大反应。
褚声的回忆到此结束,周边的环境好似纸张揉皱团起。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梨锦再睁开眼,褚声的身影比之前更要单薄几分,快要看不清五官。
天光大亮,漆黑如墨的天色被缟羽色的微光所替代。
听到一声呜咽,梨锦缓缓转身,靠坐在地的江雨月不知何时提前醒了过来,她颤颤巍巍地扶着门框直立起身。
江雨月眼眶含泪,蓦地捂住嘴,语气有些不确定,“以轩?”
久违的听到自己的小字,褚声身形僵住,没有出声,就这么与她遥遥相望。
一个站在屋檐下,一个立在雨中,中间的雨幕如同他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远,无可挽回。
模糊的眉眼和记忆里的温文尔雅重合,江雨月压抑住喉咙的酸涩,眼角似牡丹染晕,嫣红一片,语调哽咽。
“我不是故意不去的,我只是,只是很混乱,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知道一切,梨锦不禁恍然,不是执念对方失约,而是执念自己未赴约导致褚声间接的失踪,心生逃避。
褚声静静的听着,眉眼触到江雨月的脸庞时,总会不自觉放软神色。
藕荷色衣裙的女娘似是再也忍不住,她不顾一切地穿过雨幕,奔向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的怀抱。
一如当初,她每回伤心,褚声便会轻柔地拉她入怀,取出帕子耐心哄慰。
上回这样,江雨月因为惧怕褚声手上的血色,狠心将他推开,独自跑回家中,哪知竟是最后一面。
她每日坐在窗前,想如果没有推开,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黯然神伤,踪迹全无。
连晚上做梦睡太沉,都会魇住,一会是褚声举刀刺入一人身体,一会是他孤身一人迈入大雾,无论自己怎么喊他,他依然不会回头。
可这次即便见到了,结局注定不会太美好,魂魄没有实体,更别说是即将消散的残魂。
回忆里那抹温热的温度最终只存在于回忆,江雨月扑了个空,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蓦地回头,眼眸震颤。
褚声垂在身侧的手早在察觉江雨月跑来时,习惯性举起,此刻他动作僵在空中,一动不动。
他没有勇气回头去看江雨月的表情,不用想都知道是怎样一番境况。
奈何时间不够,褚声深吸一口气忽地转身,心口像是有东西紧紧攥住,一阵抽疼。
“没来也好,故意躲着也罢,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这次,是真的见不到了。”
江雨月再也忍不住喉间的哽咽,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混杂着雨水,“不要……我不要。”
雨水打湿女娘的青丝,衣衫,紧贴在玲珑的身段,水珠从额头划过眼角,顺着脸庞轮廓从下颔低落。
一时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江雨月只觉脚步如同灌了铅,沉重缓慢,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忍住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用尽自己的所有的力气走到褚声面前,双手捧住他的脸,明明摸不到,她却依旧执着。
手指描摹过昔日熟悉的五官,穿过褚声的脖颈虚搂住他。
“你送我这么多的礼物,我未回过礼。”
褚声无声叹气,即便知道是徒劳,却还是下意识提起袖摆遮向江雨月头顶:“是我甘愿。”
“那些日子是我摇摆不定,让你一个人面对谣传。”
我只是,害怕你遭世人指点,千夫所指。
想此江雨月越发泣不成声。
竺听澜轻快的语调言犹在耳:“我会把褚声做的事散播全城,你觉得,等着他的结果会是什么呢?”
褚声听了忽而一笑,嘴角苦涩,“你现在这般,我怎么忍心拉你和我一起落在风口浪尖。”
他不厌其烦地一句句回应,想要和江雨月说多一点,再多一点,可惜再多的话语,还是没能说完。
褚声向后退开几步,低首细细看着江雨月的面容,想要将女子的模样牢牢刻在脑海。
“我们,我们还没有成亲。”
“……”
这次,褚声没有立刻做出回答,江雨月默默低首用衣袖擦干眼眶,答案默契地心照不宣。
“确实是桩遗憾事,真想看你穿红衣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太阳初升,薄雾弥漫的清晨,因着下过雨的缘故潮湿清冷,云雾缭绕间露出明亮的曙光。
褚声看了眼天际,时间已到,他张了张口,千言万语辗转在嘴边只成了句,“不要哭。”
话音未落,虚无的身影化作零星点点,江雨月慌张地伸出手试图挽留,结局徒劳无功。
洁净的裙摆泥泞不堪,在灵魂消逝的一刹那,眼睛里某种光也跟着熄灭,如一潭死水惊不起波澜。
司徒幕不知何时走到梨锦身侧,低声询问,“现在怎么办?”
梨锦瞥了眼黯然神伤的江雨月,抬头看向天际,“不需要我们做什么,外面有人会接我们出去。”
外面江雨月的闺房,子规忐忑不安地立在梨锦二人身边,眼神紧张,心跳扑通扑通的加快,总觉有事发生。
果不其然,褚声离开的下一秒,子规脑子里闪过一道白光,混沌多日的思绪瞬间清明,遮住答案的云雾悄然拨开。
“子规声里雨如烟,就叫子规吧。”
“青鸟寿命短,阿月知晓难过多日了,找个时间将你送出去希望能好点。”
原来她在褚声身边待的最久,是褚声对江雨月的愿念而生。
沾染了褚声气息的信物,自然能毫无阻碍进入残魂寄生的心魔境。
“让她发现你,就真是死局了,阿月需要你拉她醒来,你是钥匙。”
“你的记忆我藏到了我的一魄投入念境,待我消失,记忆自然会回来。”
细末枝梢的细节,江雨月回府遇到竺听澜的遭遇,为什么自己会失忆。
竺听澜以临溪村往事为引,故诱江雨月惊疑,再利用浮生镜将她想要江雨月看到的景象投入镜子。
事实证明这场挑拨离间非常成功,褚声在凉亭等待未果,意外等来了竺听澜,知道后怒气上头,便有了坊间口中的“争执”。
他自知无颜面对江雨月,这几日的回避可看出她的态度,不知是竺听澜从中作梗,令江雨月发烧昏迷,心生执念。
直至离城,中了圈套,从竺听澜口中得知事情原委,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趴在桌上睡着的方子寻手指微动,屋内白光四散,亮的刺眼。
光亮过后,青色的羽毛似漫天繁花,悬在空中徐徐飘落在江雨月身上,没入她的身体。
江雨月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浮在面孔的病气消散,露出姣好面容。
念境之内,梨锦看到“太阳”快速移到天空正中,打开一道漩涡的口子,眼神一凛。
梨锦拽住江雨月的手臂,生怕她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
好在江雨月并没有反抗的迹象,梨锦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看向司徒幕。
“出口打开了,执念已解,走!”
话落梨锦素手一挥,平日里佩在腰间的金丝楠木折扇忽然悬空变大。
扇面刚好能够乘坐三人,梨锦瞥了眼远处,念境几近湮灭,她收拢心神,正经起来,捏诀操控折扇朝漩涡的方向飞去。
院落里的景物化为渺小一角,春风拂过满是泪痕的面庞,江雨月没忍住回头看去,目光不知在找寻什么。
哭了太久太久,红肿酸痛的眼眸干涩,落下最后一滴清泪,心底只余复杂的情绪。
眼泪混入雨水嘀嗒一声,没入土壤,某一瞬,有什么东西随着雨水落地熄灭,剩下的,只有灰烬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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